村庄里的风景
村庄里的风景 李莽 摄
◇李莽
2005年10月5日,我和朋友驱车从甘孜州的甘孜县驶向炉霍县。黄昏时分,我们停下车,坐在路边,欣赏大地和夕阳。
一道阳光从云缝里洒下来,照亮对面山坡的一部分。由于光线太强烈,山坡其余部分沉浸在云层下的阴影中。我用相机拍摄了这短暂的一瞬。
光线在人的视觉里呈现强烈的明暗反差,这样的情景,在自然界经常发生,也偶尔进入人类的经验领域。很久以前,强烈的明暗反差融入了西方油画,摄影术发明之后,它就经常出现在照片里。
这张照片里,石头和木材建造的藏式房屋安静地蹲伏在山脚,山风携带阳光,像闪亮的丝绸从它们身上拂过。房屋的后面,是草坡、乔木、灌木和经幡。这个画面构成了鲜活的农耕文明场景:土地、阳光、植物、房屋,还有象征人们精神追求的经幡。可以想象,在人类的历史场景中,这样的画面一定出现过无数次,可是,我们不一定关注过。
村庄是人类聚落发展中的一种低级形式,它从远古一直延伸到现在。世界上最早的农业村落出现在西亚地区,考古学家在约旦河谷发现了一个9000年前的农业村落,有数以百计的用泥砖砌成的房屋。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存在过许多村庄,也消失了许多村庄。一些村庄变成了城市,成为一个国家,如古代罗马这个国家是以罗马城为中心发展起来的,而罗马城是由七个山丘上的村落联合发展而成。更多的村庄则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被人们遗忘。
村庄是农民聚居的地方,也是人类最早的生存形式。所有的城市都是村庄的后代和仿制品。村庄贯穿了人类的文明史,也可以贯穿一个人的生活史。在我的生活经历中,村庄占据了重要的部分。1975年,我还没有满18岁,就来到一座村庄里生活,它的名字是四川省内江地区内江县新中公社六大队六小队。它的形状顽固地存在于的我记忆里,到现在都没有消失。
我在这小村庄里生活了3年。一个人十七八岁时的经历,往往会决定其一生的情感倾向和终身所关注的事物,一直到现在,村庄在我心中有一种无可替代的魅力。这种魅力是致命的,它使我成为现代环境的不适应者。
那时,我居住在一幢泥土筑成的屋子里,干燥的墙壁上裱糊了一层白纸,上面贴了一些19世纪俄罗斯风景油画的印刷品。每到夜深人静,白纸后面有一些细小的泥沙滑落,白纸上粘贴的风景画片则在煤油灯的昏暗光线中浮现出农舍和白桦树林的形状。到了白天,这些风景画就会呈现出与我的村庄景物相似的色彩:天空的蓝灰色,茅草屋顶的棕黄色和树林的暗绿色。当时,我收集了一些上世纪50年代苏联画刊的散页,以及两本苏联画册:《晓夫库宁科画选》和《林杜洛夫画选》。里面那些描绘村庄的风景画让我入迷,我发现,这些风景画与我的环境有一种隐秘的对应关系,或许它们在外形上有差别,但贫穷是它们的共同本质。精神与物质的贫乏使它们存在于灰暗的色彩里,19世纪俄罗斯画家和20世纪苏联画家把这种色彩准确地表达了出来。也许这就是艺术对生活的正常反映。灰色的生活使生存其中的人们呈现出两种精神状态:麻木和忧郁。麻木出现在没有理想的人身上,如1975年的中国农民;忧郁出现在有理想的人身上,如19世纪的俄国农民。俄罗斯画家用画笔记录了他们的观察结果,他们把忧郁准确地体现在画布上,使得他们的艺术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在世界美术史上,俄罗斯风景油画的地位不如欧洲其他流派的风景画。法国的印象派风景画在视觉艺术领域的贡献大于俄罗斯风景画,它们在色彩、光线、观念方面对绘画艺术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这类绘画作品现在成了收藏家和富豪的追逐对象,它们是这些人品位的标志,它们传达的信息是悠闲、精致和高雅,而俄罗斯风景画却表达了忧郁、质朴与原始,它们描述了某种生存在困境中的人与他们的环境。我是一个永远生存在困境中的人,所以,我只关注原始的、简单的信息。我从土墙上的风景画片中得到春天到来或秋天逝去的消息,现在,我记忆中的风景画则告诉我,村庄里的人怎样生活。
我现在已经远离村庄,但我的精神空间已经被村庄占据,村庄成了我回忆的对象和向往的对象。城郊的村庄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唯有偏远地区的村庄透出的氛围与我记忆中的村庄氛围相吻合。所以,感受那里的村庄,成为我生活中的重要事情。我曾9次乘车越过一座雪山去看望一座村庄。这座村庄与我的村庄外形不同,但它们的气味却相似,它们的空气里都飘荡着淡淡的粪土味。这座村庄的名字叫“日隆”,它的房屋由本地出产的花岗石块砌成,方方正正,犹如一座座碉堡。当时,交通的阻隔使这里的时间徘徊不前,一些时间沉淀下来,形成厚厚的尘土,漫天飘飞的尘土把房屋染成灰色。在村庄上面的天空中,矗立着一座山形锋利的雪山——四姑娘山,它是四川省第二高峰,海拔6250米。这样的景象与我心目中最有魅力的村庄外形相符,从每一个角度观察,它都可以构成一幅完美的画面。这样的画面,是闪烁在我灰色平庸生活中的一个亮点,它经常把我的视线从现实中引开,投向某种遥远而深邃的境界之中。我想起歌手齐秦一个MTV的画面:在笼罩着橘黄色神秘云雾的山巅,一个半人半马的怪物手持一个单筒望远镜眺望远方。它在观看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在观看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一些人看到的是现实中的具体事物,一些人可以透过具体事物看到未来的景观,而我只能看到自己的过去。过去生活的细节、色彩、声音和气味,经常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这些东西是人类整体生存状况的一部分,我通过自己的个体生存经验触及到它们,这是一种最真实的触及。对生活的向往,是我们生存的动力,对生活的回忆,则是我们生存的理由。人类生存状况中最秘密、最激动人心的东西,往往藏匿在最原始的部分,我眼前的村庄,正是人类生存方式的雏形。
村庄是人类一切生存方式的出发点,就我个人而言,它也是我生活的出发点,它给我提供了生存的方向感。在对村庄的关注中,我明白了我是什么人。我是生活的旁观者,我相信直觉。观看是我最好的生存方式,也是我最好的思考方式。这是一种不安全的生存方式,也是一种没有实际价值的生存方式。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为时已晚。我的生存方式已经被一座村庄定了形,而最早闯入我意识深处的俄罗斯风景画又给我的精神世界框出了一个边界,越过这个边界,会使我感到不安。我成了一个远离现实的人。现实中有许多东西消失得很快,而村庄里有许多东西消失得很慢,记录村庄的风景画,消失得更慢。我只对永久的东西着迷。我是一个不善于行动的人,也不为某种生活目的去拼搏。我在失去这些胜利的同时,获得了一份宁静与超然。也许,这样的结果,是许多为具体目标拼搏一生的人所获得的最终感受,我却以慵懒的方式提前得到了。生命是短暂的,我经历得不多,但我珍视我经历的一切,也愿意去剖析和回味我所经历的生活细节,从里面获得整个世界的信息。所以,我可能会提前看到某种结局,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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