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槽记 和谷
蓝天下的坡地上,一个中年男人扶犁扬鞭,吆喝着大犍牛,后边跟着撒种的农妇。黄土地散发着泥腥味的气息,金色的麦粒落入湿润的垄沟。
这一幅吆牛犁地播种冬小麦的照片,是网友从甘肃偏远山村发送的,这让渭北老家的村民也感到诧异。网友说,这里远离城镇,交通不便,地广人稀,尽管已经脱了贫,种庄稼也还是离不了牛。
渭北乡下的牲畜,三十年前已经渐渐消失,退出了现代农耕社会的舞台,拖拉机、播种机、收割机,取代了人工的劳作。过去,到了夏收,成群结队外出揽工的麦客,成了发黄的风俗画。用架子车拉麦,赶牲口曳着碌碡碾场,晒麦,扬场,其情景只能在旧照片里重温了。别说城里孩子,即便乡下留守的孩子,也亲眼看不到活蹦乱跳的可爱的牛了,包括马、驴、骡子。
老家院落里,陈列着一副喂养过牲口的石槽,该是前朝古代遗留下来的。
试想,从牛被驯化为农民的朋友那时候起,就和农民彼此相依为伴,春种秋收,夏耘冬藏,繁衍生息了一代代人与畜的生命,这个链条从来不曾断裂。《诗经》有“尔牛来思,其耳湿湿”的句子,其意是“你的牛群到来时,只见牛耳摆动急”。那遥远的田园牧歌,令人愉悦。
牛是高尚的食草动物,活着任人驱使宰割,死后的皮囊如果做成响鼓,仍然吼声如雷。耕牛用不上了,变成了肉牛,为人类提供了餐桌上的美味佳肴。石头做的槽,却不会腐烂,与任何血肉之躯和植物相比,更坚硬地拥抱着泥土不放松。
老家的年长者,也没有谁说得清这副石槽的来历和故事。当初可能是为了搬运安装方便,是用六块石条石板组成的。两块长方形的做底,两侧各一块石条,头尾是方形的石块。连接的部分,有榫卯相扣,两边栽上立柱,就坚固耐用了。通常的石槽,是把沟底洪水冲刷的一块巨石剔去棱角,凿出凹槽,十几个壮汉抬扛,搬到饲养窑作为给牲口置的一个牢固的食具。少有的雕花石槽,就有点审美的趣味了。
漫长的小农经济时代,各家各户依赖私有的田地、牲畜和农具,维系生存与发展。风调雨顺的丰年,衣食无忧,皆大欢喜。一旦遇到旱涝和自然灾害,乡人所说的年馑,则流离失所,甚或饿殍遍野。穷人翻身得解放,建立人民公社,田地、牲畜和农具包括这副石槽归集体所有,被搬到了生产队的饲养窑若干年。温饱与小康日子,一直是庄稼人美好的梦想。农村土地实行承包责任制,原先归属的这副石槽又物归原主,分给了年过半百的父亲。像一茬茬庄稼,一代代人和牲畜在交替,生生死死,唯有这副石槽不动声色。原畔上盖了新房,仅有石质的碌碡、石碾、石磨、石臼和石槽,守候在丢弃了的旧宅窑洞里。一则单枪匹马难以挪动,二则也不大派得上用场了。
种了一辈子庄稼的父亲,擅长调教烈倔骡马。他上了年纪后,没有气力,思来想去,还是在集市上花几百元牵回一头关中品种的小母牛,指望它添牛犊致富。这便盘起了祖辈留下的石槽,从早到晚把牛拉出拉入、割草铡草,甚至不惜用米汤喂养。小母牛长大了,膘肥体壮的样子,怀上了小牛,父亲有了指望。
也就在生牛犊的时候,母牛因难产把牛犊闷死了。人说因这头母牛从来不耕地使唤,养尊处优所致。怪不得有经验喂养母牛的老饲养员,每天和牛一起晨练,下坡上坡跑十几里。从不掉泪的父亲,抚摸着绸缎一样柔软光洁的没有气息的牛犊,哽噎无语。便失意地卖掉了母牛,清理了牛圈,将石槽一块块拆开,闲置在院落一角,用柴草掩埋了。
弟弟买了小四轮拖拉机,耕种几亩承包地,也代耕外出打工的四邻的田地。麦子玉米每斤价值一块多钱,收入不抵进城收破烂的,一些土地便撂荒了。弟弟流转租用了大片土地,又贷款购置了收割机,一边收割,一边脱粒,在田间地头即时销售给粮食收购商,略去了自己晾晒和贮藏的环节,便捷又省心。只是预留自家吃的,有时干脆在粮店买面粉吃。也开着收割机到方圆揽活,收割一亩麦子五六十元,收入不薄。喂养家畜的时代,庄稼的秸秆是富有的饲料,牲口的排泄物是优质有机肥。草木轮回,化为泥土,又生长出五谷,自然的造化奇妙无比。家畜因经管成本高而消失了,化肥易使土地板结,为农业科技带来了新的难题。因改善环境的需要,禁止焚烧秸秆。传统的烧炕、火炉取暖也在逐渐被电器取代。人欢马叫的农耕景象,揭开了新的一页。
曹操云:“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老马站在槽头,还想着驰骋千里。比喻人虽年老,仍有雄心壮志。
父亲弥留之际,记起了曾经相依为命的牛,唏嘘不已。还叮嘱弟弟把丢弃的石槽重新合拢装置,陈列在院落里供后人观瞻。
不知什么时候,几株青翠的竹笋,一夜之间从石槽缝隙间冒出来,迎着阳光直直地往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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