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接千载的古老文化叙事
胡潇 胡秉俊
《禹王书》是冯玉雷第五部长篇小说。展开文本,一股强烈的古老文化气息扑面而来,似有绵绵不绝的洪荒之力涌动着。
《禹王书》的宏大叙事
《禹王书》是“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鸿篇力作。时间跨度之大,从盘古开天辟地,三皇五帝神话传说,到禹继舜位建立夏朝;疆域范围之广,西至昆仑,东达海滨,北望燕山,南抵南海,居九州环顾四方,乃至辐射西亚、东南亚;人物形象之多,涉及近百位有名有姓的人物,所描写刻画的人物形象就达40多个;故事情节之多,几乎涵盖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抟土造人、精卫填海、黄帝擒蚩尤、大禹治水、后羿射日、夸父逐日、嫦娥奔月、共工怒触不周山等全部神话传说;涉及史料之丰,可以看出《山海经》《尚书》《楚辞》《庄子》《列子》《淮南子》《史记》《左传》《国语》等。某种意义上说,《禹王书》的宏大气象,如刘熙载所论“叙事之学,须贯六经九流之旨;叙事之笔,须备五行四时之气”。
当我们以现代人的视角审视历史和传说时,解读、还原、重构,批判性思考等诸多方式,究竟该如何把握,这对于作者无疑是一种挑战和考验。《禹王书》洋洋大观,百科全书式的图景,却并非简单的排列组合。作者把散见于庞杂图书资料中的故事和人物,围绕着大禹和女娲的形象塑造,打通时空精心编织在一起。从材料的选取,到故事情节的展开和衔接,再到人物形象的刻画和成长,所谓选择性叙事和想象性叙事在小说中有机统一,充分展示了作者深厚的文化积淀、精巧构思和丰富的想象力。对于这种重构历史和传说的文学化叙事,评判标准不能简单化强调“客观”“真实”,应该是建立在当代人类认识水平之上的充满理性光芒的哲学思考。对读者来说,每个人的领悟建构在其自身的价值取向和已有的知识体系之上,正如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好的音乐要有音乐的耳朵,见山见水,见佛见道,“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都是同理。
所谓“国手置棋,观者迷离,置者明白。《离骚》之文似之。不善读者,疑为于此于彼,恍惚天定,不知只由自己眼低”。读《禹王书》的过程中我们查阅了一些资料,对丰富和重构自己的知识体系是大有裨益的。作者着力刻画的两个人物形象,大禹和女娲的传说,有很多史料支撑。《史记·六国年表》:“禹兴于西羌。”西羌地域,古今学者都认为在今甘肃地区,当代一些学者甚至主张马家窑文化即西羌部族遗存。《淮南子·修务训》云:“禹生于石。”《左传》有“禹会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还有:“芒芒禹迹,画为九州”等。《太平御览》引《风俗通义》:“女娲抟黄土作人。”《淮南子·览冥训》记载:“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小说中的一些情节由上述史料而生发。
《禹王书》独具特色的写作手法
《禹王书》的书写,是颇有冯玉雷个性特点的“这一个”。作品塑造出诸多英雄形象,当黄帝郑重宣布“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之时,舜(重华)、仓颉、脩己、山羌、皋陶、夸父、后羿,一个个高大的英雄形象渐次诞生了。
对《禹王书》而言,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是历时13年治水的大禹和炼石补天、抟土造人的创世女神女娲。女娲的传说早于大禹治水时代,作者将大禹的妻子涂山氏之女娇与补天造人的女娲合体,虽难免“穿越”之嫌,但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无疑增添了更大的空间。何况《世本》之《三皇世系》《帝系》中有“禹娶涂山氏女,名女娲,生启”的记载,也算有出处。他们都是中华民族的英雄形象,其精神也是民族精神的源头。
《禹王书》虽然在宏大的背景下叙事,但不影响其细腻的以及具有冲击力的描写和画面感,还有其诗意语言的音乐性。第一章中有一段惟妙惟肖、入木三分的描写。“脩己步履蹒跚,跌跌撞撞,艰难迈出破碎步伐。坎坷阻挡,她重重摔倒。喘息片刻,向前爬几步,歪歪斜斜站起来。站而未稳,趔趔趄趄,向后倒去。她慌乱挥舞双手,试图抓住云朵或鸟翼,都滑脱了。她仰天摔在地上,磕碰,磕碰,碰出金星无数。短暂头疼夹杂着短暂眩晕。她爬起来,晃晃悠悠站稳,踉踉跄跄向前。迈出几步,被裸露树根绊倒,磕、磕、磕,碰、碰、碰,向前栽倒,脸触碰地,鲜血直流。她气息奄奄,昏厥过去……”
对禹(文命)这个集神话和史话于一体的英雄人物,其形象塑造从还在孕育之时起贯穿全篇,既有语言、心理、动作、神态等正面描写,也有通过其他人的诉说、想象、分析、赞誉进行的间接描写。女娲(女娇)的形象,“随着太阳冉冉升起,随着‘候人兮猗’的吟唱,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从万道霞光中飘然而至。”从女娲补天开始,作者不惜笔墨,勾、皴、点、染、擦,白描、泼彩,加上雕塑、雕刻种种技法,一个生动感人的女神向我们走来。“女娲低下头,泣不成声:‘河水本清,是什么让它变得如此浑浊呢’?”读到此处,不由人沉浸其中,陷入深深的思考。
历史和神话传说题材,与现实题材作品相比,更强调走进去和跳出来的有机统一。作者既要置身其中,与人物同呼吸共命运,又要能以局外之身站在一个高度,观察关照以及引领带动读者咀嚼反思。这既要求高超的匠心手艺,也要有理性思辨的高度和境界。读《禹王书》,我们想到了古人说古诗十九首“凿空乱道,读之自觉四顾踌躇,百端交集。”我们想到了《庄子》“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
作者铢积寸累、困知勉行的执著
梁启超先生在《治学杂谈》中有这样一段话:“我们读一部名著,看见他征引那么繁博,分析那么细密……你所看见的是他发表出来的成果,不知他这成果原是以铢积寸累困知勉行得来。”以我们对冯玉雷的了解,他在治学上是下过大功夫和“笨功夫”的,“铢积寸累困知勉行”可以作为他的精神写照,“胼手胝足”的是大禹,也是玉雷。
近二十年来,我们见证了冯玉雷创作《敦煌百年祭》《敦煌·六千大地或者更远》《敦煌遗书》《野马,尘埃》等作品。我们在出版《甘肃文化传承与发展述论》时多次向他请教和探讨。冯玉雷的文化功底,当然主要来自他的勤勉和孜孜以求,还有一个不能不提的因素,就是甘肃深厚的文化底蕴。
甘肃是华夏民族和中华文明的重要发祥地。甘肃以其文化上的多元性、包容性、渗透性、融合性,承载着华夏文明数千年的深厚积淀,融汇着古今中外多种文化因素的丰富内涵。
黄帝是由神话人物脱胎而成的历史人物的典型。《史记》将黄帝列为五帝之首,黄帝所属部族很可能起源于甘肃东境。我国新石器时代最重要的主流文化是仰韶文化,仰韶文化是以渭河流域为中心发展起来的;而甘肃境内大地湾一期文化,是渭水流域最早的新石器文化。反映夏代地理认知水平的《尚书·禹贡》,其“九州”中的雍州包含了今甘肃的东部和中部,陇南的部分地区则归于梁州。
冯玉雷生长于甘肃,就读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到兰州高校任教。他致力于从历史文化中寻找创作的资源和灵感,偏爱并擅长历史文化类小说创作。冯玉雷热衷于文物考察,执著于玉帛之路的探索和考察研究。2014年6月至2018年8月,策划组织并亲力亲为进行了十四次玉帛之路文化考察,其足迹覆盖西部七省区160多个县市,行程近5万公里。
冯玉雷的作品文脉充沛,感情炽烈,意象磅礴,不简单拘泥于史料,他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往往突发奇想,作品原创性很强。他的作品中,对世俗的不屑、愤懑和对大自然的敬畏、对英雄人物的讴歌并存。
当然,作品也并非完美无瑕,但瑕不掩瑜,因为这是一部极具冲击力的震撼人心的大作。
(《禹王书》,冯玉雷著,《大家》201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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