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营盘与左宗棠
□阮文生
1
叶子哗啦啦地响,细高的杨树排起绿墙,直抵云空。一条公路从树边笔直穿过,大漠营盘,四个黄字从红牌子里突出。我们刚从格丹吉林回来,灰黄的沙子和铁黑的戈壁,被鲜艳的事实彻底翻去。绿荫深处的第一口西瓜,让大家急于说话,又不舍埋头苦干。口感被前所未有地刷新,红瓜瓤是红鞭炮,有着年节般的热烈劲道。
村里的马尚斌说,2006年,乡里来了个书记。面对赵家沟村、岳家沟村、尚家沟村、上小沟村、下小沟村,他眉头一皱,那么多沟,叫起来单调,烦,容易误事。他眼睛一亮,有古城的村叫古城村,会打粮的叫新粮地,九个井的叫九个井村,下小沟过去不是军营吗?就叫营盘村,叫起来真实,阳刚,提气!现实往历史里一挂钩,不费劲,地气就深厚了。
河西走廊积淀着大量历史云烟。明洪武年间征西大将军冯胜,在此驻扎修寨。沙地里深陷的壕沟,还在阻挡时间吗?后来,洪水冲塌了营寨。上天在试试兵锋,磨磨剑气?也许,是个暗示。“勋臣望重者,胜居第三”并非好事。过多的军功,容易堆积猜忌,而王朝的结构少不了猜忌。喜读书通兵法的征西大将军觉得奇怪:四周都是戈壁大漠,唯独这里郁郁葱葱。是沙子到了这里,终于有了决心,猛地将前世和今生都豁出去?冯胜觉得做不到,他还是在自己的角色里。望着一大块绿飘摇沙海,心里的浪潮高起来。
说起大西北,说起营盘村里的绿荫,不能不提左宗棠。这些杨树柳树榆树,应该是著名的左公柳的最新版本!左宗棠自1869年进入西北,看到甘肃干旱少雨,树木稀少。戈壁上的骆驼草,一点草的样子都没有,一个劲地向着黯淡、矮里去了。丘壑怪模怪样的,就像一团即将发作的风暴。斜面和悬念都是光秃秃的,硬度向黑里张望,一大块天空被活生生地挖走,剩下的死寂也要开口。左宗棠被震动了。这么大片的疆土,如果有草,要养育多少活口。
一队人马,在大漠里导引起生命的走向。左宗棠命令士兵在行军途中种树。据《西笑日觚》记载,甘肃各地种树约为40万棵,加上河西走廊、新疆,总数在150万-200万棵。真的是: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营盘里来了左大人。这里明朝就是兵营,不要重复建设了。顶多修修补补。左大人喜欢搬一把椅子坐下来看书。边上站着兵。后来,许多电影电视剧就把这个场景搬了进去。左大人谈古论今,说到冯胜,说到朱元璋让冯胜去死。一个人让另一个人去死,多么难办,又是多么容易的事。左大人的表情,就像林子被风重重地碰了一回。左大人中气足,说起话来传得老远。笑起来,传得更远,像小孩玩的响炮。马尚斌的爷爷说过,左宗棠住在一个泥糊的屋里,那里一袋袋地码着老高的军粮,从兰州制造局运来的螺丝炮、劈山炮、后膛七响枪,在灯火里闪着蓝幽幽的光。它们要从这里转运到肃州、达坂、托克逊、乌鲁木齐、吐鲁番等地。
2
一张画像挂在墙上,黄得和沙丘差不多。画里一个男子汉,眉毛里有股剑气,往上弯,应该是刚中带柔。两边对联: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是左宗棠的画像,字是林则徐写的。这是马尚斌的爷爷从一个当兵的手里买的,花了三十块大洋。在马家客厅,我对着左大人行了个大礼。那时阳光已经到达桑树的叶子,鸟儿在叽叽喳喳。
1885年9月5日往后,左宗棠就是这样子,没有再老下去。一个给过土地绿荫的人,已经根和水一样地深长和明亮。逢年过节,爷爷摆上果碟、酒盅,还有香案。左宗棠主要是来平叛、打仗的。保一方平安就行了。没有谁指望他种树,可他种了,而且种得轰轰烈烈。左宗棠将保护和建设一把进行了。当时清廷的财政坏透了。“海防”“塞防”的较量几经波折,左宗棠收复新疆的主张得以实施。户部拨款200万两白银,各省协饷300万两,允许左自借洋款500万两。缺口依然大。大清江河日下,政府的信用差极了。幸亏有个徽州人胡雪岩,由他去和外商打交道,才借到洋款1375万两,华商846万两。
1876年左宗棠63岁,人生已经透出晚秋的斑斓。生命的弦歌,嘈嘈切切,丰富里透出了老辣。这笔财富全给了晚清。阿古柏勾结英俄,势力不可低估。何况在环境恶劣的大西北用兵。左宗棠带着棺材而战,表明了以身许国的决心,也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左宗棠是科举漏掉的大才,从做幕僚开始,他的才干受到越来越多的王公大员的赏识。甚至有了“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的说法。咸丰皇帝听进去了,一用,果然非同凡响。
三次科举考试不中,可他对舆地、易经、兵法、农学、经济、水利等经世学问兴趣不减。想不到,一般人认为无用的东西,在行军打仗、施政理财等方面派上了大用场。可以说,兴趣即命运。他的学问,在大西北生根发芽落地开花。运筹帷幄,判断精准,章法娴熟。他收复新疆的方针是:缓进速决,先北后南。军事部署上,整齐队伍,严明纪律,精求枪炮,统以能将,把一半的人给裁减了。他认为练兵得练心练胆,再练体力和格杀技巧。
在左宗棠的系统工程里,河西走廊上的营盘村,是个不可缺少的绿色环节。那会,马尚斌的爷爷是个小孩。他看到袋子里的树种,源源不断地来了。孩子们偷偷地摸几粒放到嘴里,才知褐色的颗粒是苦涩的。春天从泥土里探出头来,成了小小的绿绿的芽瓣。一年后,左宗棠让160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土回归了大清版图。让沙皇把吃到嘴的伊犁也吐了出来。叛乱分子阿古柏在自饮的毒液里,冰冷僵硬了。大西北崭新的生态覆盖,连着内地的生机地气,至今让人回味向往。
3
一本没了封皮的本本,完整了马尚斌对于左宗棠的认识。这是左宗棠宣传种树好处的文字材料。爷爷用它教马尚斌识字。马尚斌先读了它,然后才进入陕西财经学院的。至今他记得其中的句子:谁引春风,千里一碧,勿剪勿伐,左侯所植。马尚斌的印象里,那本发黄的纸页,和爷爷的面颊有些相似。事物都是有根的。左宗棠的植树造林造福乡里的济世情怀,源于自幼耕读的绿树环绕的湘阴柳庄。本本上还有儒家经典《礼记》:孟春之月,盛德在木。
大海是溪流堆积的。
湘阴的左氏,是从江西迁徙到湖南的。曾祖父左逢圣读书为生,舌耕养家,一次回家,爷爷病重,饮食起居不能自理,他端起脏衣去河边洗,边洗边想起爷爷,竟不能自已地痛哭流涕。这事惊动了族谱,直到今天还可翻看一个男人的哭泣。1848年,湘阴遭洪灾,左宗棠募捐5000多两白银,办粥厂救灾。花光全部积蓄,家里只剩空空的四壁。左家700年的家风,就是孝顺和慈善。这种累加,纵向的是家族,横向的是不少社会贤达。
1849年长沙一个夜晚。林则徐一见左宗棠,眼睛一亮。两人无拘无束地彻夜长谈。他们有点吃惊,彼此对治理国家的根本,关于西北军政的见解,竟然不谋而合。林则徐认定将来“西定新疆”“舍左莫属”。他将自己在新疆整理的资料、绘制的地图,全部交付左宗棠。当时,左是在老家苦读的一个隐士,受此重托自然感触良多。是林点名要见他。后来,左宗棠征战新疆,林则徐的这套资料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他在批驳李鸿章放弃新疆的时候,底气早有了,就是长沙的这个晚上。灯火穿透了窗户和夜空。那会儿,天太黑或者左宗棠太激动了,一脚滑了,掉进水里。林则徐笑了:这就是你的见面礼。两个男人哈哈大笑。笑声惊动了中国近代史,也湿了好几张页码。
一个人的能量,我相信加法。自身加书本加前人的经验,他就一点点地强大了。好比种子沙地加上北回归线以北充足的阳光,就有了最甜最沙的西瓜。
爷爷的想法很朴素,自己能识几个字,得让孙子识更多的字。时代在不断地累加着文明进步,马家一代代地累加着最初的想法,终于出现了大学生马尚斌。他走南闯北,不断回望生他养他的故乡。高高在上的画像,是日月升挂中堂,他看到了山峰和河流,那里的巍峨和光明。笔墨和石头啊,都是生命的色彩、担当和分量。营盘曾为收复边关,垒高了沙土和凝望。马尚斌认为营盘是英雄保护和建设的土地,理应在“一带一路”里贡献力量、找准自己发展方向。村子对面的沙漠里,有着野性十足的拓展营地,马尚斌的意思是,让现实和历史再次对接,深厚的地气和乡土文化,在培植新的亮点。我看到一蓬蓬发红的细茎在穿缀。那是沙米、梭梭草在深耕大漠,锁阳、肉苁蓉,将大西北的阳刚劲道,在沙子里悄然凝聚了。
(本文刊于2018年12月6日解放日报周刊·品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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