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鱼的日子
方惠民
我家在大漠边上,平生第一次吃鱼是在十二岁。那年正月初三,父亲带着上初中的我去给王老师拜年。
王老师家已经有客人了,我们父子行了礼,大人们相互敬着纸烟。桌上除了家家必不可少的油果、麻花、葵瓜子,还有许多人家都不舍得买的几种花糖。老师和师母平日里省吃俭用,养育着五个儿女,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才置办了这些年货。我很想拿颗糖果剥开尝尝,可是父亲没有发话,只好不停地嗑瓜子,闻着厨房飘来的炒菜香味,吞咽口水。
终于开饭了。牛蹄筋、猪肉炖粉条、凉拌猪头肉、胡萝卜炒羊肉、酸辣土豆丝、生切酸白菜一样一样端上来,这是那个年月春节里才会有的“硬菜”,平日是见不到、吃不上的。一个小磁铁盘里摆着几只小酒盅,一壶烫好的烧酒,长辈们吃着“大菜”,划拳行令,打起了通关。我很想放开了猛吃,可是母亲临行前交代:一定要礼让在先,爱吃的菜也要细嚼慢咽。师母最后端来一盘鱼做的菜,用白瓷盘子盛着,颜色煞是好看。老师说是县城的老同学年前送的鲤鱼,招呼客人们赶快尝尝。
我没见过,也没吃过鲤鱼,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直接往下吞,师母说:“小心鱼刺!”可是我已经连鱼肉带小刺一起咽下去了,幸亏没有吃到脊骨刺。回到家,我兴奋地向大家讲述吃鲤鱼的经过和馋人的香味。哥哥弟弟们眼神发亮,一边围着我问到底怎么个香法,一边吞咽着口水。母亲听着,眼神也向往起来。我父母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辗转来到这里,老家在甘肃,同这里一样干旱,都在沙漠沿,见不到鱼,也几乎没有吃过鱼。
第二年春节,父亲想让全家人开个鱼荤,可是手头太紧,嘴上的事情只有从嘴上省,一咬牙,不买香烟了,用烟钱买了两瓶豆豉鱼罐头。吃年夜饭时,撬开了一瓶,立即被我们兄弟几个一扫而空,吃完我们都不知道是啥鱼,舔着嘴心想,咋没有刺呢?母亲忙把另外一瓶藏进大红柜,预备来了贵客品尝。此后,我们的生活一年无鱼。
1988年初我上大一,母亲来信说,家乡开集市了,有人叫卖南山宽沟水库的大鲤鱼,生意不好,买的人不多,原因就是当地人大都不怎么会做鱼,花钱买了也觉得有点浪费。寒假回来,我骑上父亲的新飞鸽自行车,到集上称了两条冻鲤鱼,用温水化开,准备给大家露一手。学校食堂隔段时间会卖红烧鲤鱼,我一直观察这道菜的用料、颜色,可惜没地方上手操作。年三十晚上,父亲架起铜火锅,无烟煤烧得通红,新宰的羊肉切成薄片,菜蔬都洗净装了盘,一家人围坐在新买的14寸电视机前,观看春节联欢晚会,只等我的鱼好了,开吃年夜火锅。收拾完鱼鳞鱼鳃鱼肚,我照着食堂的做法学做鱼。等我忐忑地端上桌子,哥嫂和弟弟们看到我做的“大菜”颜色发黑,散了架子,不成鱼形,迟迟不动筷子。母亲连汤带肉舀了一勺,吃完说:“这个年过得好哇,算是吃到大鱼大肉了,鱼煮得烂,汤挺好喝。 ”父亲听了,用筷子尖尝了尝鱼汤,倒了一大杯酒,在地上浇奠了三处,含着泪说:“高天厚土,列祖列宗,我们家族从甘肃一路到新疆,现在生活慢慢好起来了,吃得饱,穿得暖,有米有面,有肉有鱼,家里供出了全村第一个大学生,我儿还学会了做鱼,以后的日子,但愿年年有鱼(余)! ”正为首次做鱼失败而不安的我,听到父母宽容又自豪的话语,一颗心渐渐放了下来。那个除夕,我们一家吃到了最难忘的一顿团圆饭。
参加工作以后,同事、朋友中有擅长做鱼的,我隔三差五被他们邀请到家里吃鱼。我学会了活鱼才能烹出鲜味,红烧鱼要两次起锅,清炖鱼要先过油,学会了新疆地产草鱼、花鲢、鲤鱼、五道黑不同的烹制法,尤其喜欢麻辣鱼、水煮鱼。一段时间,又迷上了做鲶鱼,无师自通,加进去许多自己喜欢的食材,烹调得跟火锅一样美味。母亲也学会做鱼了,尤其擅长干炸带鱼,撒上调料,孙子们非常喜欢,冬天拿着当零食吃。
进入新世纪,我工作生活的乌鲁木齐市北郊湿地多,水面广,在新疆率先养起了“美国大尾胭脂鱼”“罗非鱼”,十分畅销。南郊柴窝堡湖开始养殖天山雪蟹,虽然长得很小,也是名噪一时,饱了好多边疆人的口福。 10年前,塞外稻乡米东区在稻田试养螃蟹成功,蟹田的稻米成了稻蟹米,有机无公害,价格高达每公斤20多元,仍然供不应求。米东、五家渠一带的北湖水乡开辟了上万亩 “南美白对虾”养殖水面,还有人又开始尝试冬季大棚养虾。
乌鲁木齐离海很远,但如今距离不再是鸿沟。这里不断有海鲜餐厅、海洋主题餐厅开业,可以吃到世界各地著名的鱼类及花样繁多的海产品、水产品。新疆人的饮食习惯在发生变化,生活品质持续提高。
水是故乡清,月是故乡明。故乡是我永远的牵挂。那里的生态正在修复,沙漠边沿三北防护林封育了30年,林草共生,郁郁葱葱,密不透风。地下水停止超采,关闭了许多抽水井,滴灌、农膜基本覆盖农田。有一天,家乡干枯的河道会重新变成溪流,久违的鱼儿也一定会在那里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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