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吃的故事◇ 马克利
烧洋芋
前些日子，有朋友造访，送我一块一握大小的戈壁石，产自新疆，名曰金丝玉。这个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但这种质地的石头我还是见过的。不过，实物和名字一旦联系起来就会让我去努力完成大脑中的记忆对接：黄色的一块戈壁石，横切面上，还有丝丝缕缕的茎线，斜状的，让人想起某种植物的果实；但从顶上面的那块烧黄的皮色一看，你一定会说，是一块烧熟后剥了皮的洋芋。
土豆，西北人一般都叫洋芋。烧洋芋仅仅是煮洋芋、炒洋芋、蒸洋芋等吃法中的一种，属于西北农村孩子们的游戏。几个孩子各自从家里拿一两个洋芋，然后集中起来，在山坡或田埂上挖一个直角土灶，下面添火，上面用土块垒成镂空式的尖顶。火一着，火苗从尖顶的空隙中蹿出，火越烧越旺，下面的火子也越来越多，等上面的土块烧焦了，把洋芋放进土灶，几个孩子，群脚上阵，把尖顶踩平，将土灶封死，不让漏气儿。这时，孩子们都玩儿去了。待到天快黑的时候，大家的肚子都饿了，然后一哄而上，连挖带刨，将烧熟的洋芋数着个儿挖出来，一阵风卷残云的饱餐之后，各自带着一张抹黑的嘴巴悄悄溜回家里。
童年的游戏，给人留下一生的回忆；童年的快乐，是人们每时每刻打个返程就能寻找到的快乐大本营。有位作家说，人生永远走不出童年；就连过去的词人，也幻想着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美妙和清纯呢。人生的反省，每个年龄段的人都不太一样，可谁也不会对童年的回忆缺少美好，就像吃饭少不了盐一样必不可少。就拿烧洋芋来说罢，现在的餐厅里都兴电烤土豆了，麦当劳里的炸薯条也很类似，是现代版的烧洋芋，可以说都是老少皆宜，每桌必点的美味佳肴。我觉得，吃这种食物，童年人吃的本来就应该属于他们的快乐，中年人嚼的是他们曾经有过的口感，而老年人是在品那些遥远的已经无法追回的日子。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想，除了爱情的喟叹，可能还有烧熟的洋芋的念想吧，民以食为天啊。
肉食者北人也
西北人爱吃牛羊肉是出了名的。在全国各地，凡是有西北人的地方，凡是西北人开的饭馆，无论大小，都有一道名菜叫“手抓”。所谓“手抓”，就是大块煮出来的羊肉，然后按斤端上餐桌的纯肉食品。在西北，牛羊肉的吃法更多，菜品更是五花八门，多不胜举。譬如，有一道菜叫“胡羊”，就是过去胡人，即匈奴人留传下来的佳肴；还有一道名吃叫“垫卷子”，是清代来西北做官的福建人发明的。是用面将放了调料的羊肉包起来蒸熟吃的。当年，林则徐被流放路过新疆，他们就是用这道名菜招待“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老乡的。
无肉不餐，无肉不宴，这是西北人的饮食特色。他们居住在“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环境背景下，你家吃头牛，我家吃只羊，都是常有的事。还有，几家宰头牛，几个朋友吃只羊的事儿，在农村和城市也不乏其例。牛肉面是甘肃的特点，在兰州，人们只把牛肉面当早餐吃，而且要外加一碟牛肉，有人还要另加一只煮熟的鸡蛋，人们戏称“肉蛋双飞”。我到青海西宁吃饭的时候发现，两三个人进了饭馆，先要半只白水煮鸡，四五个就要整只的，切成小块用盘子端上来，他们一边吃着，一边等着他们点的菜饭。男女老少无一例外，大小饭馆一样待客，堪称一大风景。
青海人还有一种“浪山”的习惯，三五朋友拉上一只羊，到有山有水有林子的地方，自己宰亲手煮，把一只羊吃完了，他们也就回家了，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充满幸福感的游戏。特别是几个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他们用“浪山”的游戏在找回遥远的童年，他们无论是中年人还是老年人，顺天安命，从来不知世上还有抑郁症的存在；一旦他们心情不适或者前进受阻，他们就会用这种方式返回原点，寻找快乐，然后重新面对现实中等待他们的一切。这是多么快乐的人生呀，无病自怡，有病自医，天地人生，合而为一，此乃人生之大境界也，这是上天赐予他们的特异禀赋。试想一下，如果没有可爱的羊作他们游戏的载体，他们还会有“浪山”的快乐么？
上世纪80年代，我在甘肃的一个贫困乡采访时，县上的一个个头高大人又胖胖的马主任陪着我，当时这个乡每家都是赤贫，全部家当不足三十元。他带我到一个老人家里，说县上给他家送了两只羊，应该有羊羔了吧。进门一看，家徒四壁，老人在热炕上坐着。见我们空手而来，老人的眼神有点儿僵硬。
他问：“老人家，羊哩？”老人回答：“在哩。”他又问：“在哪里？”
老人指了指正墙说：“就在上面哩。”我抬头一看，两张羊皮，像一个“八”字钉在墙上，煞是好看，如果墙上再挂一把猎枪，还有刀子什么的装点一番，还真像猎户人家。胖主任显然是被老人激怒了。
他又问：“你怎么把两只羊都吃了？”老人一直坐在炕上，面朝窗子。这时，他侧过脸来，平静地说了一句：“我是一个一个吃的。”然后，又转过脸，朝着窗子往外看。他平视的目光像水一样在我眼前流过。早晨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漾出一丝不太能看得出来的满足的微笑。
话不投机，胖主任一把拉着我出门，到院子里还是一脸的忿忿。我宽慰他说，老人家七十多岁了，对生死已经无所畏惧了，但他能吃到两只完整的羊，我觉得他已经是很知足了，你没见那两张羊皮吗？挂在那里多么显眼，他之所以没有卖了，说明他常记着这两只羊带给他的快乐嘛。胖主任好像释然了一些，我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但多少年来，我总忘不掉老人慈祥的脸上那和蔼的目光。
老人可能已经过世，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但我最近看了一个专题片，上面有一位也像他当年那个年龄的老人，一脸白须，满面微笑，他也是这个附近村子的人，新中国成立前去了台湾，如今老矣。回想他年轻时在大陆家乡的光景，还是那么绘声绘色：“菜是鸡吃的，鱼是猫吃的，肉是人吃的。”他的话让我一怔，感觉当年的那位老人又出现在我的眼前。在外漂流了那么多年，他的生活习惯怎么没有一点改变呀，他的原乡之情怎么还会那么浓烈呢？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肉食者北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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