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谚中的温情
□李尚飞
冬至后的81天,分为9段,每段9天,各段有各段的天气特点,古代人们根据时令节律,联系物候,将其编为谚语传唱。至今最常见的一首,是这样的:
一九二九不出手；
三九四九冰上走；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
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最近翻阅明代谢肇淛的《五杂俎》,不期而然地发现了明代流行的九九谚,而且令人赧然的是,居然今天才知道不但有“冬九九”,还有“夏九九”的谚语。
夏至后的九九谚是这样的:
一九二九,扇子不离手；
三九二十七,冰水甜如蜜；
四九三十六,汗出如洗浴；
五九四十五,头戴秋叶舞；
六九五十四,乘凉入佛寺；
七九六十三,床头寻被单；
八九七十二,思量盖夹被；
九九八十一,阶前鸣促织。
冬至后的九九谚是这样的:
一九二九,相逢不出手；
三九二十七,篱头吹觱栗；
四九三十六,夜眠如露宿；
五九四十五,太阳开门户；
六九五十四,贫儿争意气；
七九六十三,布衲担头担；
八九七十二,猫犬寻阴地；
九九八十一,犁耙一齐出。
看着这些穿过岁月的风尘留存到今天的朴素而真挚的句子,竟然生出屡屡的感动。倘若你仔细品味,你会恍然觉得,它不是一种简单的平直的叙述,而满含着生活的真味。它是在说时序的更替,那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更替。挥扇子的是人,喝冰水的是人,戴秋叶的是人,入佛寺的是人,寻被单的是人……无论时间怎么推移,唯有其了人,这时间才有了意义。这是属于人的时间,不论是炎热,还是寒冷,岁月之所以那么有情致、有情趣、有感应,就在于人赋予了它本来没有的意义。而人,也就通过这种应对季节变换的行为拥有了平凡中的历史和尊严,而没有相反地变成奴隶。
这样的谚语,处处体现着对生活和生命的热爱。“甜如蜜”是一种面对酷热时难得的享受；“一齐出”,春日耕作的热情、繁盛甚至希望都蕴含于其中,中间看不到一点逃避和畏惧。最让人感受深切的,是“思量盖夹被”一句:说是“思量”,那就有盖与不盖两种选择,你觉得冷了就盖,你觉得不冷就可以不盖,直接表达出一种情味；是“头戴秋叶舞”一句:采来秋叶,编成帽子,戴在头上,还要舞上一回,没有悲伤,没有忧愁,有的是一种朴实的欣悦,不用音乐的伴奏,就那么单纯而随意地一舞,就是一种乐观的表达,不分阶层,不分年龄,各自有各自的欢乐处；还有那一句“乘凉入佛寺”,为了乘凉到佛寺去,为什么非要到佛寺去呢?环境优异的情况下,处处是浓荫匝地,树林蓊郁啊?一想,佛寺不光古木森森,还有那种外界难以体验到的幽寂啊,去了不一定拜佛,却可以听听梵呗和钟声,看看香烟缭绕,看看僧人做课,整日为生计而忙碌的心也就静了,许多烦恼也就看开了,人嘛,总是需要精神慰藉的。最有意思的一句,当是“贫儿争意气”,说得多好啊,贫苦人家的孩子在寒冬里能做什么?没穿的,少吃的,那就只能在家里待着避寒,但他们毕竟是少年啊,有着少年的心性,少年的好动,少年的兴趣,这一憋就是一个冬天,好不容易盼到六九天暖了,压抑了一个季节的精力也该释放一下了,于是,互相见面后“争意气”,那是真的“争”吗?是,似乎又不是。在春风里打闹、争斗、奔跑、角力、摔跤……友谊是那么产生的,处事经验是那么取得的,自我保护的意识也是那么具备的,生命的健旺也是那么体现的。会争意气,就不会患抑郁症。
同时,它还处处不着痕迹地表现出人与自然的和谐。“阶前鸣促织”“促织”就是蟋蟀,俗话说:“蟋蟀鸣,懒妇惊。”蟋蟀一叫,便知秋日已到,冬天将近,那就赶快要纺织了。以鸣虫的叫声表示时序,表明它们也是有性灵的,与人有着相似之处。而“猫犬寻阴地”一句,则更为形象生动,连猫与犬都感到酷热而寻找阴凉之处了。你看这样的句子,分明背后就有一双眼睛用心地观看着,它爱自然,也爱动物,众生平等,满溢着亲和与慕恋。于是,“篱头吹觱栗”也就可以理解了:篱笆那儿,寒风吹来,宛如清冷凄寒的觱栗之声。由风声想到乐声,这就是潜藏在民间的泛着醇厚的酒香的文化。
所有的语句中,都包含着一种节奏,缓慢的节奏,没有焦灼,没有躁动,没有催促。给人的感觉,仿佛日子就那么一天接一天的到来了,到了怎样的日子,就有着怎样的天气,也有着怎样应对的办法；而在这整个过程中,有些事情,你按部就班地去做就好了；有些趣味,你怀揣喜悦去品就好了；有些工作,你从容自然地去干就好了。人在时光的界河里,带着点闲适,带着点悠然,哪怕事务再多,心灵却是淡定的。是啊,面对无情的时间,你自可以过得有味一些。“相逢不出手”,既然能够有幸走这么一遭,天冷得不能出手作揖,也可以在凉冽中打个招呼,寒暄几句,然后各走各路,各回各家,总有一天会等来“太阳开门户”。这就是生活。
最终,还是想起流传在甘肃大地的那首版本不同的九九歌:
头九二九,关门死守；
三九四九,冻破碴口；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
七九八九,精沟子(光屁股)娃娃拍手；
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那里记载着我们的童年,印刻着我们的过往,我们就是从那样的谚语里走出来的,在“城里不知季节变换”的日子里,每每回望,它还摇动在飘舞的六角形的雪花上,散发着天空的清旷,土地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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