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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一轮 ——我的自行车记忆

民族日报 2017-12-15 10:10 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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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退居二线。我找出了久在地下室蜗居在尘埃之中的自行车。拿来抹布仔细擦洗清理一番,准备从现在开始,重新捡起自行车,通过每天一两个小时的骑行锻炼保持活力。因为在此之前,我从一老人一生的经验获知:骑自行车是最好的锻炼方式,其对人体平衡以及腰部活动的裨益是任何药物都无法企及的。既然现在有了时间,从身不由己的环境中得以全身而退,那就应该抓紧时间实施健身计划便是。

可是,就连这样一点小小的愿望依旧难以顺利满足。首先面临的困境是西宁市已经很难找到一个修理自行车的小摊子了。我这辆自行车整体状况还不错。可是,两个脚踏板早已经不起踩踏了,亟须更新;前轮胎不知从何时无气,找出充气筒,充不进去。拔出气苗检查,我们称之为气肠的引气皮管早已腐烂。于是,我满大街开始寻找这两样配件。结果踏遍大半个西宁市,硬是找不到一截气肠和两个不需花很多钱的脚踏板。

压倒骆驼的一根稻草就这样横在我的面前,变成了现实的太行、王屋二山。

上网查询。自行车配件都是新式的,老牌的天津、上海自行车厂已经更新换代,不再生产了。

原来,转眼间,一个时代都已经转身远去。二十年前,我刚刚进城之际,从东到西,西宁市的每个街角几乎抬头即见自行车修理摊子:如同招牌般由自行车前叉支起的一个轮子,油不拉几的木头工具箱,一杆充气筒,最多再在沿街的水泥墙上挂一两条废旧的轮胎。就是这样的一些地摊支撑着当时西宁市交通的半壁河山。那时候,西宁市所有的五金电器商店几乎都有自行车配件专柜。我们走到哪儿,想买个什么配件定是手到擒来。在我们生活常识中,自行车配件永远是放在那里的,不会轻易走失或错位。更为重要的是,自行车那时是个人出行、送孩子上学、买面买米不可分离的工具,就如同今日手机之于每个人的生活一样,简直是人的影子,是第六器官,甚至是生活的左臂右膀。

正因为如此,小盲流们紧盯自行车,偷销一条龙,在我们防不胜防之中,他们顺手牵羊,屡屡得手,让我们在哭笑不得中,常常丢失一辆又一辆心爱的车子。我掐指算了一下,自离开老家之后,每到一地我几乎都要丢失一至两辆自行车。在大通县一中教书之际,我放在饭馆门口的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不及一顿饭的工夫就不见了踪影。在客居大通县城之际,妹夫放在楼道里刚买了三天的一辆“凤凰”在他尚未反应过来时,就被他人“请”走。看着妹夫面如死灰的表情,我赞助了一半车钱。在省城西宁市,我和儿子各丢了一辆自行车,其中一辆就是在武警、保安严密看守着的电视台存车栏中丢失的,等我和保安前去寻找时,钢丝锁还放在那里,就是不见车。

小偷不知在哪儿,丢车随时随地。那时,阻挡偷车贼就如同阻止空气进入鼻孔一样地不可能。试想,凡骑过自行车的人有谁没有丢过一两辆?我的将近丢过十辆车的朋友马国成说,就当扶贫算了,小偷也得吃饭嘛!我的另一位家住三楼的朋友说,有一天,他从门缝里眼睁睁看着自行车被扛到了楼上,楼上总共六家人,到底谁是贼?他只好装糊涂算了。

算了,算了。最终,大多数人自觉不自觉地在妥协中成就了小偷一链,成全了他们的生意。人们的心理是,与其买一辆新车让小偷惦记,还不如买一辆黑市旧车骑一天算一天,反正迟早还是小偷的。据知情者说:西宁市销售的黑车大多来自甘肃一带;甘肃销售的黑车则大多来自青海。小偷们早已洞悉西北地理,研究透了人们打工出行路径,被偷的车子一般不会再与主人相见。更何况,黑市旧车与新车相比,要价很便宜,简直白给,那何乐而不为?我这一辆二六永久牌自行车同样来自黑市。不上锁,放地下室里,小偷们也不屑偷,因为,一辆老式自行车在今天还换不来一碗加肉面片,他们自有他们的行窃成本理论,偷这一类自行车早已不划算了。

2

找啊找!就像找离散许久的朋友,我要在西宁市找一家修理自行车的铺子。可是,因为环保整治正在进行,西宁市早就容不下尾巴般拖着城市现代化道路的任何一席摊子了。

我不得不动用我在内地寻觅民族饭馆的常识,就像踩点一样,大胆猜测,实地验证。先是排除法:在西宁西区,不出彭家寨,寸土寸金,一个自行车铺子再挣钱也难以挣回一角铺面的房租。中区,那是西宁市的中心,就连汽车修理都是凤毛麟角,哪里还会包容这么下等的一角生意?在东区,出了东关,不论是在哪儿,肯定会有一个修理铺子容身的地方,因为那儿还有把自行车当交通和生活工具的人群,即进城谋生讨生活的农民工。他们以及他们现在的窘境使我常常想起我曾经的生活。

与之相比,在青海,骑自行车的还有一类人,他们不再为衣食而忧。他们的骑行已经有着挑战自我、体验情趣的意味。每每到了周末及节假日,他们就会结伴而行,出西宁市,所选定的路线大概有这样几条:

一是从西宁市出发,经塔尔寺,翻越拉吉山,经过经典的丹霞地貌,抵达贵德看黄河、吃农家土鸡、钓黄河裸鲤,然后返身回来。这只需要一天时间。如还不尽意,住温泉宾馆,洗温泉浴,听黄河涛声,第二天再看看黄河石展馆,买贵德特产回家。

二是从西宁市出发,经互助,看轮子秋,喝青稞酒,翻越十八盘,进入祁连山腹地,看门源风光,穿越百里花海,然后挑战冰达坂,从大通回到西宁市。这是需要两天时间的一次骑行。游兴浓时,还可以去祁连,从冰沟达板绕海晏县,踏遍整个海北。

三是从西宁市出发,经湟源峡,上日月山,看倒淌河,绕行青海湖,休憩大草原,体验亘古天籁,品尝牧家生活,听仓央嘉措情歌,驻牧金银滩,寻找王洛宾足迹,最后回到西宁。这最少需要三四天时间,因为,从西宁市到青海湖是一百五十公里,环湖总里程三百六十五公里,少说也有五百多公里,按每小时二十公里计算,一天也只能骑行一百多公里。

在他们之外,青海人视野里还有这样一幕激动人心的场景:每年夏季,当油菜花金黄一片,青海湖蓝成墨水瓶底时,天上的白云和地上的运动员们相互追逐着拉开国际环湖自行车大赛,届时,全世界的自行车精英们就像青海湖裸鲤找到了布哈河一样的畅快、兴奋。大赛,在青海历时一周,然后从这里出发,穿越兰州、银川等地,现已成为一个以自行车为媒介的国际交流通道,也成为青海人民眼中夏日里最壮观的流动风景。

在此前后,青海省以及全国自行车发烧友们受此运动的引领感召,一年四季就会追逐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继续在这里骑行,分享自行车运动的快乐,领略青海湖及其周围山川的神奇。为此,青海湖周边地区,包括全世界有名的原子城都有自行车俱乐部,不仅出租自行车,还销售骑行装备,提供各种服务。应该说,环绕着青海湖,在离西宁一百五十公里之外,就像金银滩草原上雨后蓬勃而出的蘑菇一样,自行车运动在这里已经成为朝阳。一句话,自行车运动以及飞蛾般远投青海湖的精英们已使青海湖区周围成为自行车文化丰厚的土壤。这里的一切无不透露着与国际接轨的种种迹象。

3

然而,这一切却无法与我的心灵和记忆接轨。西宁市区,虽然在海湖路等沿河路段已经有自行车道,一张智能卡可以使那些有限路段的人们随意骑行,感受共产主义提前来临的滋味,这大大方便了极少的一部分人绿色出行。可是,这只是曙光一线。在西宁市的各大主要街道依旧车水马龙,不时堵死,还哪里有这样的方便。在我们不经意之中,西宁变成了“夏堵”,旅游在为西宁带来新的生机与活力的同时,也为西宁带来了交通难题。有限的道路设施无法留出自行车出行的空间。于是,今日单车出行,如同在做着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显得有点另类,甚至落伍。

不是吗?现在在汽车丛中偶尔驮着一袋面粉或者前面铁栏里捎带着几颗青菜的人常常遭到汽车司机们的白眼,甚至吐痰。一般,骑着自行车这些人不是进城之后尚未站稳脚跟的农民工,就是城市里的低保户。选择自行车代步或锻炼的余裕,他们不会有。他们当然知道打的或者坐公交的方便,可是,他们的窘境不允许他们丢掉那一辆遭人鄙视的自行车。对此,我深有体会。

早在三四十年之前,大通县煤矿工人是我们那儿拥有自行车最多的人群。因为大多数工人家住农村,往来于矿区和农村离不开自行车。无论白天黑夜,他们风雨无阻,成群结队地骑行在马路上,成为大通县马路一景。尤其是晚上,我们就像看到了灯阵一样看他们一溜烟穿越黑夜的场景。他们的自行车与众不同的是,几乎都安装了自摩电灯,靠电瓶一段的一个小滑轮与后轮的轻微摩擦发电,灯头被挑在自行车商标的铁牌上。这还不算,无一例外,他们的后捎盘上还都放着一个褡裢,名义上是装下井工作服以及下班洗澡用品的,实际上则是顺手带一块大煤用的。一人上班,全家不冻。大通县煤矿就跟全国所有煤矿一样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工人靠山吃山的,只要不过分,每天拿它十来斤块煤,吃不穷矿山,而就此可以让一个家庭更加温暖而幸福。应该说,这是一点灰色的福利。实现它,就得有一辆承重的自行车。人性再贪,总不能赶着马车或开着拖拉机“大家拿”吧!这是工人们骑在自行车上感悟到的一点辩证法,也是骑着自行车享受到的一点美滋滋的福利。

受工人们的启发,当时大多数农民也都喜欢买一辆加重的飞鸽牌自行车搞点副业。最为常见的情形是,从农村把麦麸子驮到西宁市郊区的养牛户家,挣点差价,补贴家用;或者从大通县陶瓷厂驮一些碗盏碟穿村走户换一点口粮。尽量地不让人知道,大多都是悄悄地、趁着夜色进行的。一辆自行车,一条挣钱路。人们争着买自行车,想尽办法打听着各种能够挣钱的买卖。

在这支队伍中,我们中学生简直是一支生力军。我们在几乎所有的课外时间里收麦麸子、收鸡蛋、收洋芋,然后用背篼、布口袋驮到自行车上,进城或者赶集摆摊挣一点小钱,再从城郊或川地里买一点针头线脑等日用品用自行车带到山里,总有得赚。黄球鞋、白衬衣、写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的帆布书包,以致一顶惊艳四方的正规军帽,包括书本费等日用品就这样在做贼一样的小心中艰难搞定。

之所以说艰难搞定的是,自行车可不像牲口,它行走的每一步都得靠我们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后座一旦负重,前把就轻如鸿毛。在一些不能骑行的路段,我们简直是在跟自行车摔跤。尤其是横着捎带五六十斤麦麸子口袋时,我们骑行的每一段,车子的摇晃程度一下子加重了,稍一不慎,我们就会被连人带车沉沉地摔到路边水沟。多少次,我们不顾身上的伤痛,连滚带爬站起来,首先检查车子是否正常。只要轮胎未爆,车身正常,我们就会勇敢地重新开始:解下口袋,扶端车子让其靠墙或靠树,再把口袋重新捆绑在后座上。最怕的是轮胎被爆,或车身扭曲、链条折断。

为了防止这一切意外,我们往往在前把上挂着的包里还带了充气筒、橡皮、胶水以及扳手等常用工具。骑着自行车一整天,轮胎跑气、螺丝松动等小毛病是不可避免的。敢出门,就得有担当。我们早就在不经意间学会了补胎、接链条、调整座高、换脚踏板等修理技术。记得最清楚的是,一旦飞轮顶缘被废油卡住而不能有效运转时,我们就会在飞轮上撒尿清除污垢。一旦实在不管用了,我们就会放倒车子,一扳手一扳手地进行如同大手术一样的修理解剖。老实说,只要有工具和配件,我们那一代人没有谁不会修理自行车的,只不过水平有高低罢了。

正是有了这样的一番借着自行车的生活训练,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们这一代人干活从不推诿,从不喊苦。我的几个孩子就是在自行车上驮大的,他们至今还对跨在大梁或后座上的感受是那么深刻。还记得在青海省教育学院进修本科的日子里,上有老下有小的我都是骑着自行车上学的。从家到学校,六十公里,三个小时的自行车车程,对我来说只一身臭汗就轻松搞定。何况,这时路况今非昔比,后座没有任何捎带,车子还是十七型永久连瓦品牌,在阳光下拼命奔跑,一路飞行,那简直是一种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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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是一个已有十几年驾龄安全行驶近十万公里的汽车司机。一辆尼桑轩逸把我带入另一重生活境界。借着这辆车,我及家人的生活半径一下子扩大了很多。每天几百公里,每月近千公里,可谓马不停蹄。但是,不知什么原因,我犹觉得生活依旧少了一个轮子。尤其是在血糖持续不下,精神萎靡不振之际,我开始怀念自行车,寻找自行车的记忆,最终发现:自行车依旧是我生活的坚强一轮。不为出行,不为挣钱,不为作秀,但我的生活不能没有自行车的陪伴。于是,退休生活即将来临之际,通过朋友们的帮助,我在西宁市找到了多家高楼大厦之中隐身陋巷的自行车修理处,并开始留心起我的老家大通县的状况了。我问为我更换前轮胎、修理脚踏板的师傅:从哪儿搞到了这么珍贵的配件?他笑答:蛇的窟窿蛇知道!

很有意思!他会不会认为我是同行?

管他呢,反正我已经骑在了刚刚还推着交到他手里的自行车上了。生活的一轮再次启动,它们,直连我几十年的记忆,何其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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