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螺峡听景
丁皎年
甘肃祁连与青海门源的途中，土路逶迤，柏油路干净。其间有不错的风景：村落，牛羊，牧草，烟云，山花，森林，河流，油菜花，格桑花，马莲花，石竹花，粗犷、裸露与旖旎、含蓄并存。峡谷多，一个林木茂密、西北东南走向的峡谷，人道是，陀螺峡。
峡谷西面的陡坡松林杨树，峡谷东面的悬崖裸岩蒿草，谷底一条绿色林带，林中河水潺湲，这是大致的地貌。谷底的平地有密密的松林，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在嫩嫩的草地上，草里紫色的碎花颇有紫罗兰或鸢尾花的风姿，此为独坐幽思处：回忆童年，想生活中有趣的人，悟几个故事，或者，什么也不想，让凉意浸身心。这时，会有屠格涅夫《猎人笔记》的感觉：“树林的气息浓烈起来；微微地发散出温暖的湿气；吹进来的风在你身边静息了。”
走出林子，豁然开朗，阳光大亮，有河滩，石桥，木桥，低丘，此为远观风景处：山坡上，鸡蛋大小的羊儿散散落落；峡谷尽头，积雪的森林，青凝色；再上头，雪峰；峰的上面，蓝天，极蓝。忽然，一两朵白云出现，不注意，又逝。苏轼“人生赏心十六件乐事”的其中一件：“雨后登楼看山”，便是如此。河水，清且涟漪，此为洗心处：水的本色里泛着碧色，淡青色，河石青苔喧哗处，白色烨烨。捧一口在手，洁净，啜一口，冰凉，洒出去，滴沥沥归河。
水，世间柔者也，玩水，不宜剧烈，不宜生硬。扔一个石子，咕咚一声，溅起一个小水花，遂水一笑，流水复原状；手掌拨拉几下，腾起几个小喧哗，水滴水花似粘如开，离合自如，流水又如斯。曾有故事说：一滴水问，如何不被蒸发？答曰：回到水里。其实，暂时不回到水里，在泥地、石上、枝上、手心里蒸发，成水汽烟云，终究会回到水里的，所以不急。
半阳半阴的缓坡，登起来有意思。一棵棵松树，大小间隔，静立而活泼，几十个山林兄弟似的。树底的斜坡上嫩草野花，像春花新颖，欣欣向荣，但又寂静。麻色的核桃大小的蘑菇三四个、五六个，不足食用，是来点缀。光色不像平地密林里的有光圈，显得均匀、明净、透亮。这光，它不是专照人照物，而是照亮世界。只有向上望去，几棵树之间，一道宽宽的光才像橘色的水一样流淌下来，淹没草花。望着，产生一个笑意，一个希望。站起来，走到一侧，侧望，刚才产生希望的那一片山坡和草花，几道光色从山顶射下，光直而硬，草软而浅，树身粗粝。摄影的话，应该能捕捉到一个绮丽。半山腰，视野开阔的地方，可一坐歇息。喝水，眺望山峦，松风习习，松枝触摸人脸，鸟鸣清脆，与同伴相视一笑，静静的喜悦，外物不记得了。坡顶，此为观望山河处：低处，河流像飘动的白缎，白缎下面鼓风，谷底的树木密密匝匝，延伸到很远，绿意收回，土黄色的低丘推挤黄绿错综的平原。高处，青黑的森林，渐渐被白雪覆盖，青意逐渐退让，让给万年岩石和千年积雪。近处，山坡密布牧草绿松，一大一小两朵棉花似的云游荡。这样几个色块的画面，各自的质感强烈，拼接硬朗，浑厚润泽，使人不得不屏息谦逊。阳光，奇妙的东西，一照，一铺，一钻，一洒，万物便圆润起来，柔和的气息弥漫。
同游者说，就这里一坐，把午餐吃了，饮几杯，怎么样？当然好。
外面游玩，尤其上了山，不赞成饮酒，以免失态。但这里，只有我们与山，可少礼仪，微醺没有什么，虽不至于“起舞弄清影”，言辞却也有些含糊，闪烁。平日不敢说的，认识不明的，表达不清的，隐秘的，抖出来，哈哈一笑，就完事了。不与人争执，以免不快。记得苏东坡一次慢悠悠地对众人说，我有一事不明，何事？西汉果真有杨雄这个人吗？问完大笑，众人亦大笑。其实，若有好的辩论，口若悬河，侃侃而谈，激灵人心，本是一件快事。曾在一个叫《地球第三极》的节目中看到，一些年轻僧人到树林里去辩论，树林旁边是河流，水声潺潺，他们秩序井然而言辞热烈，尤其挥手的姿态，颇有柏拉图的风采。此为大快意。我们的酒具，是不锈钢饭盒的盖，倒过来，一斟，漫溢，手捏住盖子饮了，或两手端起饮了，一些酒滴洒到草上。这感觉不是饮酒，是跟风、演戏，像艾略特在《荒原》里俯视“不真实的城，一点也不真实”。恢复到宁静状态，如果没有特别的需要，山里，还是不饮酒为好。
头顶飘来一大块云，几个雨点砸来，又是几块大云的幕布，雨声沙沙。好，移到一棵迎客松似的树底下，撑伞，雨点儿落在树枝间嗡嗡响，漏下的落在伞顶啪啪响。看刚才我们坐的位置，多好的一个地方！嫩草里几朵蒲公英，外围几丛矮灌木。此时，那儿的雨细，雨小，袅袅的烟气。山涧的雨声，各处虽然变化大，但有一种基本的声音和具体地方的特殊的声音。比如，露天地，飒飒沥沥，松林里，嗡嗡沙沙，草地上，唰唰淅淅，水边，就被淹没了。空谷的雨声，可能奇妙，但没有听过，得一条高路，一座亭子伸入空谷，方可坐听。
一会儿，雨停了，很快烟消云散。西面山峰的半山腰，一朵朵的云被拉斜，拉软，拉开，又粘连，缠绕，翻卷，向南面的山峦走去。日出，雨洗后的光色，滑湿清灵，纯正妍丽，走出去，空翠湿人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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