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罐罐茶 ◎ 曲桑卓玛
煮茶,喝茶,在茶气氤氲里晒太阳,是非常惬意而幸福的。古代的文人称晒太阳为“负暄”,也算是很风雅的一桩事。从前总觉得野人献曝太可笑了,那个农夫只知道光着脊背无拘无束地晒太阳很幸福,可他哪里知道国王穿着貂皮大衣、住在富丽堂皇的宫殿,取暖根本就不需要晒太阳。可随着慢慢成长,尝到了人世间的诸多辛酸,才明白了农夫永远也体会不到国王的悲喜苦乐,同样,晒太阳这样卑微的幸福也只有农夫自己最懂。其实,雪峤和尚的“青山个个伸头看,看我庵中吃苦茶”,是一种恬淡平和的心态,他也揭示了一个活着的真相:生活中,不论贫富、贵贱、雅俗,适合你自己的,就是幸福甜蜜,不要跟人去比较什么,因为别人的幸福也不一定适合你。
小时候,偷喝奶奶的罐罐茶,那红褐色的茶汤实在苦涩不堪,倒是觉得茶气败下去、滋味寡淡之后才好喝了。爱吃蜂蜜爱吃糖的小孩子,吃不得半点苦头,哪里能懂喝茶的乐趣?我也是人到中年,才体会到了罐罐茶质朴的美。
舟曲山后的罐罐茶,可以只放茶叶,也可以往茶罐里放一小块腊肉,或者切成薄片的猪板油,喝的时候茶碗里需要放一小撮食盐,净喝或者拌糌粑都可以。如果拌糌粑,就能吃到茶水里煮过的腊肉或者油渣儿,非常美味。小时候,大冬天上学是小孩子最不情愿的,可是我们大院儿的孩子却能起得很早,几乎从不迟到。那时候没有钟表,鸡叫三遍,外公就起床把火塘烧得旺旺的,给住店的客人烧开水,也给我们姐妹和小姨家的孩子们拌好糌粑,让娃娃们吃上糌粑团儿,再给每个孩子人手一个木炭火炉,叮咛孩子们注意安全不能把炭火撒出来。我们吃饱了就踩着咯吱咯吱响的大雪,把小火炉抡起一圈又一圈,让炭火烧得红彤彤的,觉得上学非常有趣。其实,给六个孩子捏的糌粑团是有区别的,我吃到的肉和油渣儿往往最多,外公宠我大家都是知道的。六年前,外公去世了,这个世界上最宠我爱我的人再也不见了。。
好久没有喝到大姨煮的茴香面茶,算算大约有十年了吧。那时候心浮气躁,姨妈跟我详细讲过她煮茶的程序和步骤,可我总是懒得去实践,想喝茶了就直接跑到她家去喝,也顺便把生活里的一地鸡毛都倾诉给她。大姨戴着老花镜,坐在藤椅里,认认真真地缝着百纳褥子面儿。各种花色的边角碎布,三角形、四方形、长条形,她一边听我诉说,一边把碎布一一拼接缝合。等我喝饱面茶起身要走的时候,往往是一身轻松,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其实大姨只是静静地听我说,并不评论谁是谁非,而我也只想把烦恼说出来,她煮的茴香面茶很香,总觉得那个茶具有某种神奇的疗愈功效。
后来,大姨送了我一个色彩鲜艳、做工精美的手工百纳褥子面,她说上年纪了眼睛越来越不行,趁自己还能看得清针脚,给孙女和外孙女们一人做了一个,女儿这一辈人里就只送给我。
大姨年轻的时候长得俊俏水灵,是曲告纳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当时姨父在县城里当干部,她独自带着孩子在山里生活吃过很多苦,九十年代初表姐都参加工作了,大姨才进城做了家属。后来我也在县城上班,所以经常在大姨家蹭饭,也陪大姨逛街购物。这些年,姨父去世了,大姨跟着儿子搬家去了陇南,所以我也很少有机会喝到她煮的茶了。
冬至过后,舟曲人开始宰杀年猪、熏制腊肉,因为非遗文化助力乡村振兴工作的需要,我们去南峪下乡搞舟曲腊肉系列的拍摄。一进农户的大门,一股茴香面茶的香气就扑鼻而来。原来,我们的拍摄对象是摄影师小奂的姑妈,老人家一大早就蒸了花卷馍馍,还煮了一罐香喷喷的罐罐茶在等着我们。老人一边给大家倒茶,一边说:“现在的娃们,晚上看电视、玩手机都熬夜,早上又起不来,我思谋着你们都还没吃早点呢!赶紧喝点面茶,吃口馍馍,尝尝我的手艺。”
面茶煮得果然喷香,花卷也是冒着热气吃起来麦香味十足。我跟老人说,她煮的面茶和我大姨做的味道一模一样,只是现在不能常常喝到这么香的茶了。于是,老人又细细地跟我讲了一遍煮茴香面茶的诀窍:油茶面要提前炒好备用,最好炒些核桃仁,去皮、剁碎了掺进油茶面;炒俩鸡蛋装碗备用;先把陶土茶罐搁在炉子上加热,然后注入一底子清油,等油熟了就把葱花、茶叶放进去爆出香味,加水熬煮的过程中还要加入茴香籽、生姜片、花椒粒,有藿香了也可以放一点进去,等煮沸之后再把油茶面放进去,煮到茶香四溢,把茶倒进鸡蛋碗里,连吃带喝的,一顿早饭就解决了。
临走时,这个酷似大姨的慈祥老人还给我装了点茴香,叫我不要偷懒,每天早早起来给自己煮点茴香面茶喝,还一遍遍地叮咛一定要按时吃早点。于是,我专门让老公去武都的西关城楼下买回来一个大大的陶罐,双休日自己烙饼子、炒油茶面、剥核桃、切姜片、剁葱花、煎鸡蛋,按照南峪的做法给家人煮了一罐茴香面茶。赶巧,吃早点的时候侄女和她的男朋友也来了,也许是因为人多热闹、吃东西香,也许是我果然学到了煮茴香面茶的真传,大家都觉得那一顿早餐太好吃了。窃以为,有这个煮茶的手艺,将来等我老了,孩子们也会非常依恋的。
有一天晚上,无意间看到CCTV9播出纪录片《跟着唐诗去旅行》,著名诗人西川循着诗圣杜甫晚年的足迹,来到了陇南徽县大山里一个叫做小地坝的村子里。这个村庄坐落在由甘入蜀的古道上,村民热情地煮罐罐茶给西川老师喝。茶罐里先放油,炒茶叶、核桃面、油茶面,然后放上新鲜的藿香叶子一起熬煮,喝的时候再加一点食盐,做法和舟曲的茴香茶差不多相似。当地的文史学者告诉记者,当时杜甫还曾在这个村子里住宿过一夜,写下了《夜宿地坝村》这首诗。
于是,大家十分感慨,推测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杜甫,一定也喝过这里的罐罐茶。很多人,年轻的时候都喜欢李白,可是中年以后才慢慢地体会到了杜甫对人的悲悯,对天下苍生的深深忧思,尤其是他的“三吏”和“三别”,是对战争和离乱深深的血泪控诉。安史之乱爆发后,战乱中的杜甫拖家带口,一路颠沛流离从长安逃难到秦州(今甘肃天水一带),后又从徽县转南翻青泥岭至白水江,再越老爷岭至陕西略阳,经略阳陈平道至大安驿接金牛道入蜀,在成都安顿了下来。“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徽县青泥古道也因李白的《蜀道难》而闻名于世。古道上的罐罐茶,你喝过、我喝过,也许诗仙太白也曾喝过呢!
罐罐茶,是充满烟火和尘埃味道的。陇中罐罐茶却与陇南山区的有很大差别,陇南罐罐茶是油炒的面茶,佐以炒鸡蛋和肉臊子等料,其实是早餐的一部分,重点是吃茶;陇中罐罐茶是祖祖辈辈沿袭下来的一种钦茶方式,在农村家家户户都有熬茶的小火炉和小砂罐,俗称蛐蛐罐,煮茶时将茶叶置于砂罐后注入清水,置于火炉之上,熬成色浓味香的茶汁,讲究用“一条线”的方式倾入茶盅,开始小口啜饮。为了防止茶水沸腾过程中外溢,用特制的小竹棍或木片不时搅动,遂叫“捣捣罐”,它的重点是喝茶。其实,配上油饼、点心,罐罐茶也是陇中人家最好的待客之道。
2015年10月底,陇南火车站还未运营通行。因为出差,我们一行人去陇西火车站坐火车。到陇西时间尚早,吃过午饭,大家觉得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一番讨论之后决定到火车站附近的茶楼去喝茶。一个当地中年汉子告诉我们某个地方有个茶楼特别好,于是欣然前往。七拐八拐终于找到了那个地方,很普通的门店,一进去才知道这不是我们想象中那种装潢考究、音乐轻柔、茶具精美、古典优雅的茶楼,而是专门喝罐罐茶的小茶馆。一群老爷子,乌泱泱挤了一屋子,人人面前摆着炭火和小茶炉,罐罐茶煮得屋里一片氤氲热闹。我们这些闯入者一时错愕,面面相觑不语,然后笑着退了出来。
真没想到,在一座陌生的城里,还能看到这样一群人,在茶馆里煮着廉价的罐罐茶,然后在日渐寒冷的陇西城里,沉浸在各自的幸福中。也许这样的幸福,对于别人而言微不足道,而对于一辈子生活在苦寒之地的人们来说,罐罐茶带给他的幸福体验,与伟大的哲学家苏格拉底在墙角晒太阳是一样的。吹着空调,用精美的茶具斯文饮茶者,怎么可能体会罐罐茶的那种质朴与甘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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