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高原蓝

□白羽

姑娘!你回来!还没登记完呢!”他冲出小区大门朝我喊道。

“回来给你补上!”我一路小跑着去追早我几分钟出门的婆婆,一边回头应答。眼看年迈的婆婆拄着拐杖的佝偻身影已经走出小巷了。

“不行!”他追上来果断地说,好像我是一个逃跑的小兵。

心里焦急得冒烟,但那逼过来的高大身影和不容商量的口气,迫我灰溜溜地折回到小区门口的疫情防控卡点上。

我嘴里嘟哝着“老人年龄大了,腰腿不灵便,我就陪她去做个核酸检测,一会就回来。”

“你填完信息再去。全家人的都要填!”戴着口罩,他依然给人板着脸的不适感。

“刚才我填的时候你说清楚不就行了吗?白耽误人时间!”我又嘟哝了一句。几分钟前填写登记表,他说填我的个人信息就行了,这回又把我叫回去补填全家人的信息,看来,这位大叔业务不熟。按捺着内心的焦灼,我逐个填完,交到他手上,他慢条斯理地看了一遍,从口罩下吐出来一个字“行。”急得人直跺脚!

小区疫情防控卡点设在大门边,一张一米来长的蓝塑料桌子紧靠墙边,墙上贴着大幅疫情防控六联码,桌头放着小喇叭,喇叭里一个女声从早到晚都在重复“疫情防控就是责任,信科学、听官宣、不信谣、不传谣、戴口罩,不聚集,早发现,早诊断,早治疗……”喇叭边上是一沓登记表,一支黑色中性笔放在翻页的表上,84消毒液、消毒酒精、免洗洗手液、消毒喷壶、体温枪,都挤在桌边。这些疫情时代的特殊标志物,虽已习以为常却仍触目惊心,多看一眼,心里就一紧,感觉高原初冬的空气也分外寒冷,分外凝重。桌边放着一只年代久远的小木凳,带靠背的那种,凳面磨损得色彩暧昧不明,油腻腻的,还有些裂痕。四条凳子腿上都缠着细铁丝,固定着快要散架的身形。他并不坐那小木凳,如果他坐下,我倒会为他担心的。

他算不上魁梧,但个子很高。穿一件深蓝色的防寒制服,后背上印着几个白色的大字“合作联防”。蓝底白字,很醒目。他戴一顶雪白棒球帽,帽檐像块瓦片,挡着他的额头和眼睛,口罩又遮住了下半边脸,只有耳边和脖颈露出高原上那种久经风霜和紫外线着色的粗粝的古铜色。

从早到晚,桌头的小喇叭重复着录制的语音,他就在那语音里来来回回地踱步,低着头走,抬着头走,抱着胳膊走,背搭着手走,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来来回回。其实不过五米。他不敢走远,他的眼睛在门口撒了一张网,只要有人进门,他都会一一过问登记,一个也别想漏掉!哪怕到门口取快递的,他都盯着人家不放松,直至目送拎着包裹的人走进所住的单元门里。

与他的第二次交集是在之后某天下班回家时,暮色的大氅已经落下,寒风中飘着片片雪花,我走进小区就被他深蓝色的身影挡住了,依旧是不容置疑却不带丝毫骄横的语气“姑娘,登记一下!”他说。“不是已经登记过了吗?”我问,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有通行证!”他说“不行。得按新要求登记。”“好吧。”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笔,在登记表上填写信息。因为离小喇叭太近,吵得耳朵里嗡嗡直响,随口说了句“耳朵都吵麻了!怕填错呢。”他伸过手,拇指摁下小喇叭的开关,瞬间,四围跌入巨大的寂静里,我的笔尖和心跳也随之停顿了一秒,呼呼的风声也静下去,轻飘飘的雪如梨花花瓣无声落下,一只小小的黑蜘蛛沿墙角疾行,尽管没有光,我还是看得很清楚。寂静里,只听见他说“你写吧。”我抬头,他的棒球帽和口罩掩护着他,我看不清他。只看见,暮色中有大片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那宽阔的深蓝色肩头上。

高原的天空蓝得深邃而纯粹,冬日的大地宁静到让人安心。

我发现从我厨房的窗户里一眼就能看到那抹明亮深邃的高原蓝,无论刮风,下雪,出太阳,他都在那五米之内来回踱着步,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小区门口。其实,我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睛,只是从他一遍遍的朝大门口那一个方向抬头、回头、时而一动不动守望的动作里,看到了一只莽原上狩猎的苍鹰或雪豹的身影……心里徒增感激。做午饭时,我去疫情防控卡点找他,问他“叔,你吃午饭了没?我正做呢,给你端一碗过来?”“不不不”他连连摆摆手,上前走了几步,说“谢谢你!不用。志愿者给我送饭着呢!”这一回,他稍稍扬起脸来,但马上又腼腆地低下头去了。我还是没来及看清楚他的样貌,他的眼睛……

雪后是个可爱的晴天,几只常来院子里觅食的鸽子在花坛边寻找着,“咕咕咕”低声呢喃。阳光像蜜一样粘稠,包裹着大地,就连花坛里枯瘦的栀子树上挑着的几片枯叶,都变得慵懒而惬意。只见那抹高原蓝居然走出他五米之内的距离,站在小区花坛边,手中多了一只水杯。这样温煦的中午,依高原人的习惯,吃一碗美美的羊肉烩面,喝上一杯泡得浓酽的粗茶,如果再能点上一支香烟,那该是多么满足的事!

我注视着他。他背对着窗户,迅速拉下口罩,喝了几口水。然后,他将左手塞进裤兜里摩挲着,果然,他从裤兜里取出一个小物件。但不是香烟,是一只白色小药瓶。他打开药瓶抖了抖,然后迅速拉下口罩,只用了几秒钟时间大口喝完水杯里的水,剩余的一点水被他倒进枯草丛中,他将杯口朝下,甩甩杯子,盖好杯盖。他将小药瓶塞进左边裤兜里,水杯塞进右边裤兜里。像个奔赴前线的战士,他快步离开花坛,走进那时刻坚守的五米阵地里。

那一刻,高原深蓝的天空更加明净深邃了,我仿佛看见生长在高处的那些植物,它们贴地而生,坚韧耐寒,总是开着小小的,最平淡,最不起眼的花,但你仔细去看,太阳七色的光芒都含在那小小的花瓣里。我仿佛看见喜马拉雅雄浑的风正拂过苍茫的甘南大地,拂过那些平凡粗粝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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