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云住进了水里
□王朝霞
黄河进入曼日玛境内时,几乎是静止的。若不是水面的那些浮沫,你根本辨别不出水流的方向。大爱无言、大音稀声。这条哺育了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流经草原深处的小村寨时,竟宽厚到没有一点声息,丝毫没有打扰到这里的宁静和安详。
只有大片大片的灌木丛依偎在水里,在晨曦的清新里倒映出一片葱郁。
在拥有九曲黄河第一弯的玛曲看黄河,可以有很多角度。站在海拔3900米的尕玛梁,贴在天边的黄河像一条银色的哈达,逶迤出漂亮的曲线,一直飘到云朵的身旁。若是去黄河大桥近距离接触,只能凭栏而立,听草原呼啸的风把栏杆一一拍遍。但是,在流经乔科湿地时,黄河却收敛了一路走来的狂放与桀骜不驯,温存、慈悲,低调得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面对静止的黄河和住进水里的云朵,我的心狂跳不止。
我开始庆幸此次曼日玛之行,庆幸前往曼日玛最偏远的耀达尔村采访。或者,我根本就是为了感受黄河温婉的一面,才有了此行。
同行的人指着河的对面说:看,那就是四川的若尔盖草原!有漂亮的花湖,再往下走就到了唐克小镇……
可那一刻,我根本顾不上遥想花湖的美丽唐克的风情,我的心完全浸到了面前的河水里!原本奔腾喧嚣的黄河水,在这里却羞涩、温婉、静如处子:风吹皱了水面,悄无声息；雨碰碎了水面,悄无声息；狗吠吵醒了水面,悄无声息；多情的云朵住进水里,河水依旧宽厚得没有半点抗拒——在高原首曲,九曲十八弯的黄河以安静的方式流成了最虔诚的信仰。
一些树泡在水里。一些云飘在水里。我的心,晃晃悠悠地就跌进了水里。
不知那些被河水途经的小村落,是否感知过黄河的悲悯之心?
这个距离玛曲县城52公里的小乡村,我已经到过三次。第一次去是四年前的冬天,沿途大片相似的荒凉让我昏昏欲睡,隐约只记住了永无尽头般的遥远。抵达乡政府进入采访程序后,还没有从昏睡中完全醒过来的我,不知道怎么就冒出一句:你们平时不帮牧民群众去庄稼地里干活吗?乡上的干部们先是一愣,继而纷纷大笑:你见过玛曲有庄稼地吗?别说是记者固有的新闻敏感性,就连普通人的观察力我都没有具备——海拔近3000多米的高原玛曲只能长草而不能种出庄稼!我犯的这个非常低级的错误,除了成为同事们的笑柄外,也让乡上的干部们记住了我、让我记住了曼日玛。当然,我还记住了曼日玛的学校。因为当地牧民群众总说,学校是曼日玛最漂亮的房子。那一次,我曾到那所最漂亮的学校里拍到孩子们在黄昏校园里追逐嬉闹的情景。校园里高高飘扬的国旗,在夕阳下有着醒目的红。
好在,基层乡镇都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当年那拨分享我囧态的领导和干部都换成了新面孔。这一次,我老早叮嘱自己要睁大眼睛,一定记住辽阔的湿地里不会长出颗粒饱满的庄稼。
曼日玛乡政府的左侧是牧民定居点,风格统一的藏式民居依坡而建,将学校拥在其中。右侧和前方,全是宽阔无垠的草原。街道上仅有的一排低矮平房,墙面上龙飞凤舞地用粉笔涂着:大盘鸡、清汤羊肉、花卷等字样。但紧闭的门窗告诉路过的人,这些店铺已经很久没有动过烟火了。
相邻的一间铺面更有创意,笔画零散的“白马王子服装店”被窗户隔在了两边,左边是“白马王子”,右边为“服装店”。还有一个根本没用过的汽车站。有一家没画粉笔字却在营业的清真餐馆,以零散的顾客维持着平常日子。
再往前走,终于见到一个临街的小窗口,有孩子从里面买到了冰棍、方便面等零食。窗口里面,模糊是一个身形高大的女人。
这就是牧区的一个乡政府所在地。和玛曲县其他乡镇一样,管辖着最少的人口和最多的草地面积,承担着最琐碎的工作保护着最脆弱的生态。
我决定住下来,亲身体验一下这里的空旷与宁静。县委宣传部的李虹雨从我抵达到离开,一直陪着我。
晚饭后,乡上的干部们照例去草地上踢足球。在草原深处工作和生活,还有什么比踢足球更能释放快乐和激情的呢?巴西世界杯正在酣战当中,碰巧天公好心情赐给草原好天气,让草地足球赛持续半个多月了。像是一种习惯,每天晚饭后,大家就会自发地去踢两场。
没有正规的球门,没有熟练的裁判,没有替补队员……可是,草原足球赛的精彩,在我看来一点也不逊色于世界杯。奔跑,奔跑,奔跑。铺满夕阳的草地上,所有的人都在汗水里释放长久以来的孤独、寂寞——那是被储存了整个漫长冬季的孤寂啊,如若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出口,真的会将一个人压垮。
晚上意外停电。虹雨勤快,在我们住的房间里手脚麻利地生好了炉火烧好了开水。第一次体验牛粪饼取暖烧水,觉得很诗意。火势最旺的时候,似乎房间里到处弥漫着花草的气息。
大约是因为停电,怕乡间的黑暗慢待了两位客人,乡上的领导们陆续来房间看望我们。刚刚结束的球赛耗尽了大家的体能,西智书记差人拿来几包北京方便面,两三个苹果,擦干净,又细心替我们削好。乡长又取来半袋葵花籽儿给我们。这些琐碎的细节,无不让我感动——在偏远的乡下,这些都算是最好的东西了。室内烛光摇曳,窗外月色清澈,偶尔几声狗吠。几个不算熟悉却没一点防备的人坐在一起,像旧友一样喝茶、聊天。这样的氛围和情绪,真的让草原深处的夜晚有了不寻常的宁静。
西智书记说:耀达尔村离乡政府远,却离四川的唐克镇很近,在那里可以看到九曲黄河第一弯的壮丽,还可沿途欣赏黄河流过的景色。只是路不太好,辛苦你们了。
副书记贡去乎拿出手机给我们看他拍的黄河第一弯美景。最佳的角度和适当的光线,拍出了黄河第一弯的恢宏和柔媚。
要等到天亮以后才能去离唐克很近的耀达尔村采访。可听了他们的描述看了他们的照片,我恨不得即刻置身于唐克草原,就着水一样的月光感受黄河之水天上来的磅礴气势。
地广人稀的玛曲草原,很容易让人丧失方向感和存在感。可这些长年工作和生活在草原湿地上的人们,却从骨子里爱着脚下的这片土地——在这里,他们记得住每一座帐篷的颜色,叫得上每一朵花的名字,说得出每一场雨的习性……
夜深以后,整个世界静得只剩下月光流动的声音。莫名失眠,辗转反侧。一次次虚拟将要面对的美景。恍惚中,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朵棉花样的云朵,才轻轻一飘,就被黄河拉进了宽阔温暖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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