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弄权术的代价 □李丛昕

李世民画像为人处世,诚信二字。孔子说:“民无信不立”,其实这话对任何人都适用,不止平民,哪怕你贵为天子,也违背不了这一做人规则。如果弄权术,玩欺诈,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世称唐太宗李世民是一位雄才大略的皇帝,但从另一面看,他也是一个玩弄权术的高手。

发动玄武门之变,杀太子建成,逼李渊让位,已超出权术范畴,姑置不论。单就其耍弄权术而言,最为得意的一笔大约要数他的“纵囚”。

贞观六年(632年)十二月,大约是为了显摆自己的治国有方和有效吧,李世民心血来潮,突发奇想,导演了精彩的一幕:他决定释放三百九十名已判处死刑的囚犯,让他们回家去与亲人团聚；并且约定,第二年秋天回来就刑。到了约定时间,这些死刑犯人果然无一逃逸,全部如期归来。其结果是李世民有感于这些人的“诚信”,下令“皆赦之”,于是举国庆贺,皆大欢喜。此事被作为李世民的一大“德政”,新、旧《唐书》都记载下来,甚至连司马光也一本正经地把它写进了《资治通鉴》。“仁德之施,信及死囚”,从此传为美谈；“死囚四百来归狱”,连白居易也作诗歌颂。直到北宋欧阳修写了一篇《纵囚论》,才以诛心之笔捅破其真相,无非是李世民为欺世盗名,与死囚们心照不宣,共同玩了一场互猜心思的游戏。

要说这次游戏让李世民“获得感”大增,另一次可就玩砸了,差一点玩掉了他的江山。

原来,李世民自知不可能“万寿无疆”,晚年须得为太子托孤,安排几位顾命大臣。长孙无忌德高望重,又是太子李治的舅舅,自不必说；褚遂良忠厚老成,亦可信赖。最让他放心不下的,就是那个牛鼻子老道徐勣徐懋功。按说,徐勣追随他们父子几十年,也算得上久经考验,且被赐姓为李加以笼络。怎奈此人功劳太大,智谋太多,又操持兵柄,虽说一向表现得忠心耿耿,怎奈太子年幼,对他“无恩”。万一将来的小皇帝驾驭不了他怎么办?于是,他亲临东宫与太子密商一计:先由老爸借故将徐勣贬黜,他若“徘徊顾望”,就坚决杀掉,不留后患；他若“怀服”,再由儿子“示以恩信”,将他召回,加官进爵,予以重用。

徐懋功是何等睿智之人,可以说只要李世民一翘尾巴,就能料定他会拉出几个驴屎蛋儿。当他接到远放叠州(今甘肃省迭部县)的诏命,连家也不回,“谢主隆恩”之后,即刻策马登程。至于后来的情节发展,完全按照脚本进行。乍看起来,李世民完成了他最后的得意之作,可以含笑九泉了。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至死也未能笑到最后。原来,李治为太子时早已与老爸的才人武媚娘有勾搭。后来不仅将她偷偷接进宫中,还要执意立为皇后。此事自然遭到了顾命大臣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的强烈反对。僵持不下之际,究竟怎么收场,只待徐懋功一句话。哪知关键时刻这位牛鼻子老道竟来了这么一句:“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呜呼!所谓“一言兴邦、一言丧国”,此之谓也。就是这么轻轻巧巧的一句话,畅通了武则天登天之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世人都已知晓。武则天得势之后,大开杀戒,屠戮功臣。首当其冲的,就是褚遂良、长孙无忌等人。一句“家事”惹的祸,大约让徐勣本人始料未及而又追悔莫及。请想一想:面对出生入死患难与共的战友、同僚、老臣一个个惨死,面对皇室成员一个个无辜受戮,面对亲自参与缔造的大唐基业岌岌可危,他徐懋功内心该是什么滋味?他能眼看着别人一个个引颈就戮而自己心安理得、坐享尊荣吗?所以,当他去世不久,果然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孙子徐敬业率先举起了讨伐武则天的大旗。至于徐勣本人,也未能逃脱毁墓辱尸的命运。“一失言成千古恨”啊,九州大错就这么铸成。

按说,皇家无小事。皇后的废立,从来不是一家的“家事”。由此而酿成的政局动荡、国家颠危,史不绝书。作为熟读经史、淹贯古今的徐懋功,他不是不知道。那么,关键时刻,紧要关头,他为什么还要抛出一个“家事”论呢?此事还得从李世民的权术说起。

古代理想的君臣关系,一向被定位为“腹心”与“股肱”的关系:“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这就是说,两者实质上是一种对等、对应、互相尊重和良性互动的关系,其间容不得半点儿猜忌、欺诈和权术。一如孟子所言:“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反观李世民当初所为,虽说自以为得计,其实不过是又与徐懋功玩一场“互猜心思”的游戏。他所设定的“密计”,实质上就是一面把皇位禅代当成“家事”,一面又把徐懋功当成了“外人”。与皇位禅代相比,皇后废立又算得了什么?既然前者已被李世民视作“家事”,那就莫怪徐勣称后者为“家事”、称自己为“外人”。

权术权术,有权就有术。因权术多为帝王所用,故一向被称为帝王之术、驭下之术。不过,帝王虽然不可没有权术,却万万不可轻用权术。李世民最不应该的,就是未能与久经考验忠心耿耿的徐懋功推诚相见,而是向他耍弄了权术。假如李世民当初能开诚布公,拜托徐懋功与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一同辅佐幼主,后来他就绝不会说出“家事”之类的混账话,大唐的江山很可能就会是另一番风景。然而历史没有“假如”,他毕竟耍弄了权术,结果种瓜得瓜,死后也得付出惨重的代价。留给后人的教训,也是惨痛而深刻。君臣之际尚且如此,那么朋友之间呢?诚信二字,尤须珍惜。所谓交友之道,最需要的是推心置腹,而不是耍弄权术,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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