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门石城扎尕那

◇张立新

从若尔盖草原一路过来,沿途蓝天碧野,溪流百转,草青花茂,牛羊点点,时有经幡迎风劲舞,牧人策马扬鞭。七月的甘南,九色纷呈,鲜嫩欲滴,步步皆美景。一路走,一路陶醉。不经意间,辽阔的草原转瞬不见,已经进入迭部县境,往西北三四十公里,眼前一道峡谷,直插群山之腹。车子慢慢驶入,两旁石壁林立,森林茂密,遮住了半边蓝天,石山如影随行,一路不绝。

场景的过快转换,让我们这些观众有些猝不及防。还没有从草原的柔媚中脱身出来,已经穿越峡谷,到了石城扎尕那,仿佛莺歌未尽,钢刀已然呛啷出鞘的感觉,令我一度有些恍惚。藏语曰“石匣子”的扎尕那,曾被美籍奥地利植物学家、探险家约瑟夫·洛克誉为亚当和夏娃的诞生地。就是这个洛克,上世纪20年代来到中国西部,在汉藏边缘地区生活了27年,研究成果轰动西方,将万里之外人们的目光引向这个“神秘和梦幻参半”的角落。峡谷走尽,豁然开朗。四周石山层叠高耸,将伏卧谷底的村寨、森林、河流、草场揽入怀中,密不透风。扎尕那,宛如一座古朴幽深、婉约秀丽的城堡,或巨型宫殿。我们远道而来,叩门而入,环顾四周,惊讶不已。

环绕四周的山峰,很多如刀砍斧凿,寸草不生,近乎垂直的岩层闪着银光；而另外一些山脉则披挂着绿色的绒毯,连岩石的褶皱也柔和无比。大片的原生态木板楼,依山修建,和周围的群山、森林,甚至蓝天、白云浑然一体。之前已经预约了住所。一座椎状耸立的石峰下,一幢藏族风格的三层小楼,一层白墙砖房,二层实木红屋,三层玻璃彩钢,东哇村的“扎尕那旅行者之家”标牌鲜艳醒目。一位身穿藏袍、瘦削而精干的中年人迎过来,带我们上到二层,说,头两间房,就是给你们留的,对面有餐厅,可点菜。吩咐完毕,自行离开。我们放下行李,歇息之际,才发现各屋内外,皆本色实木,壁、桌、床、椅看不到一枚钉子,试着推敲,简朴结实。在屋内停歇片刻,我们向西上山,步入一片藏寨,登高回望扎尕那石城。

此刻正是黄昏,太阳做出一副下山的姿态,时而明媚,时而阴霾,将扎尕那渲染得溢光流彩,明暗交织。四个藏族寨子东哇、纳加、业日、代巴和拉桑寺,静静地躺在犬牙交错的群山环抱中,任一片灿烂,或一抹娇媚的阳光,铺盖其上,慵懒惬意。巍峨群峰,翠绿山坡,灰黄村寨,金黄塔顶,将扎尕那石城装扮得美若仙境。远处村落的最高处,紧靠山峰石壁的地方,是白塔和拉桑寺。路边散落着一座座藏式塌板房,鳞次栉比,层叠而上。经幡、风马旗迎风飘扬。山前这片峡谷中的山洪冲积扇上,沿坡种了一片大麦和青稞,秆粗壮,粒饱满,已到成熟期。周围竖立着很多由粗壮的木棍搭设而的梯架,起初疑惑它的用途,几人讨论半天,无果。不久眼见为实,方才明白这原是青稞架,专供晾晒大麦、青稞用。对着黄昏下的石城拍摄时,没留意有五六个七八岁的藏族孩子,目光清澈,露出怯怯的笑意,围拢在我们身边。其中一位小家伙,用衣襟兜着什么,鼓鼓囊囊的。我问兜着什么。他一脸神秘,不让我们看。只是问,你们要买石头吗?一块钱一个。石头?看我们好奇,小孩轻轻解开衣襟,里面竟然都是拳头般大小的石头,灰白色,有小孔。我们哑然失笑,这种小石头,光盖山下应该很多。看我们没有要买他石头的意思,孩子有些失望,将兜着的石头悄悄扔了,默默离开。事后我有些后悔,当时应该买两三块石头,让孩子高兴一下,有何不可。

天色渐暗,我们回到住所用餐。餐厅里陆续来了很多游客,电视里开始播放央视《远方的家》,正是关于扎尕那的这一集。忽然发现片中的向导有些面熟,像在哪里见过。其实很多人和我一样,片刻就明白过来,向导正是“扎尕那旅行者之家”的店主。从片中知道,向导名叫尕斗九。说话间,尕斗九已经到了餐厅,向我们介绍起了扎尕那。他说,扎尕那石城四面环山,有三道石门可以进入,其中纳加石门可直通迭部县城。西北侧是后门,直通卓尼县的扎祜禄,是洮迭古道旧址。石城的正北是古称“石镜山”的光盖山,因灰白色岩石易反光而得名。东边岩壁,终年云雾缭绕。南边两座石峰相峙成石门。和片中播放的一样,看得出来,尕斗九喜欢徒步跋涉,并以此为副业。他详细介绍了一条扎尕那徒步深度游线路,即从容闹沟,经桑谷石门、涅甘达娃神峰、扎尕那石林、曹日卡高山湖、久保沟等等,直至扎尕叶梁、古刚龙道、三角石,需要三天时间,翻越十多个海拔3500—4200米的垭口,行程近百公里,沿途四季更迭,森林、草原、雪山、险峰、溪流、峡谷等等,十里不同天。这样的跋涉,我自问无力完成。但稍轻松一些的征程,应该可以吧。

次日凌晨,太阳尚未升起,我们向东南出发,徒步扎尕那比较轻松的仙女滩、仙女湖线路。朦胧之中,山坡缓缓向上,遍地青草野花,露珠点点,空气清爽,弥漫着淡淡的草香。十多分钟的路程,穿过一片松林,眼前开阔一片,百余亩的草甸,各色小小的野花正开得鲜艳。边上有座帐蓬,帐蓬外支了一座火炉,几个小僧徒,正在升火烧水。回望扎尕那石城,正笼罩在一层薄薄的云雾中,亦真亦幻,似梦似醒。再往前走,路变得窄了,渐渐隐入丛林,隐入深山之间。继续前行,几位同伴已经气喘吁吁,越走越慢,陆续留下了脚步。近四千米的海拔,让徒步变得有些吃力。我独自在林中穿行,脚下的小路,开始泥泞起来,牛马蹄印清晰可辨。时而有潺潺溪流,从路上淌过；时而有嶙峋石块,参差竖立；时而又有老树盘根,根系裸露变成了路。两侧各几十米的林区,林外皆是直立的峭壁,有绿色始终陪护着我,有鸟鸣声、水流声一路伴随着我,竟有些梦游仙境的味道。同伴已经力竭返回了,我仍在慢慢前行。沿途不见一人一畜,除了鸟鸣、溪流声,周围静得有些不可思议。

林深人静,鸟鸣山幽,两边的树丛已将小路挤成了一条小缝,七八米外,竟看不到路的模样。仙女湖一直未到。我却有些怯步了,假想从两边的苍柏、青松、白桦林中忽然蹿出哪怕一只虎、狼、熊之类,哪怕一只狐、一只鹿蹦将出来,岂不也吓煞人!扎尕那野性十足,除了丰富的植物资源,野生动物也多,像雪豹、金雕、狗熊、猞猁、野猪、蓝马鸡等等,均有发现。我停住了脚步,仿佛已经与一匹狼、一头熊近程对视,顿生寒意,准备返回了,思想对于行动的影响就是如此直接而强烈。仙女湖没见到,石门石林、飞瀑悬泉更是无缘近观。扎尕那的神秘,就这样继续隐藏进了我的记忆之中。看来美景的发现程度,与跋涉难易是成正比的。由此,又让我想起了洛克的执著和伟大。

叩开了石城之门,扎尕那依然云遮雾绕。我们看到了它美丽的容颜,却未读懂它千年的深邃。很羡慕尕斗九他们,让扎尕那充满了生机与暖意。中午时分,我们离开,沿原路出了峡谷。一道灵性的石门,似乎在身后徐徐关闭,等待着叩门声再次响起。此刻,我记起日前读过洛克写到扎尕那的一段话:“我为这荒原而生,也愿在这里度过晚年。”扎尕那之行,已经让我感觉到,只有更真诚地贴近自然,才能让我们的身体和灵魂获得久远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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