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母校顾颉刚题“成己成物”匾额
□王戈
1954年夏天的某一天,我由父亲牵着小手,蹚过齐腰深的哗哗流淌的渭河水,去县城参加小升初的考试。
开考那天早晨下着蒙蒙细雨,所有考生集合在大操场,由县长张福团亲自点名。张县长是个胖子,仰靠在圈椅里,点一个,答到后在名字上划个圈,然后该考生就急奔考场。
要求毛笔答卷,我带着家传的四方铜墨盒,由于紧张墨盒怎么也打不开,情急之下甩在地上,然后拿起来用小楷毛笔答卷,弄了满手的墨。
过了些日子,说我考上了。乡亲们说我是“秀才中举”,父亲还向舅爷家报了喜。那年我们马河小学毕业22人(当时小学毕业就算有了文化,年龄大点的都参加了工作,而且有几个后来还干到县上的重要岗位),具体几人参加了考试不记得,反正录取了三个半。何谓半个?当时有备取生一说,即如有正式录取的不报到,便由备取生替补。事实上我们四个都由苟校长带领去县中学报了到。苟校长是县城北关人,天兰铁路刚通车,火车运行不正常,我们自带干粮,沿铁路步行120里,路上苟校长给我们买西瓜吃,晚饭就在他家吃。四个学生考取县中学,校长的喜悦之情不仅溢于言表,而且付诸行动。
大红榜还在校门口贴着,120多名新生本人排66名,中不溜儿。头次来什么都没看,这次才注意到,陇西中学简直是我心目中庄严神圣的殿堂!校门古色古香,廊檐很深,青石台阶,雕梁画栋,宛若一座庙宇。二门上方悬挂一大匾牌,红底黑字,书写着“成己成物”四个大字,书者为顾颉刚。半个世纪过去了,那四个苍劲而飘逸的大字成了我的珍藏,挥之不去。直到近年看到顾先生的若干真迹,更是对深藏的记忆坚信不疑。可在当时,“成己成物”是什么意思?字认识但不解其意。顾颉刚何许人也?一无所知;书于何年何月?干支纪年,一窍不通;受何人之邀因何而书?更是茫然。直到后来长了点见识,始知顾颉刚乃我国著名的历史学家,民俗学家,享有史学大师的美誉。先生曾在国内十多所名牌大学任过教。“七七事”变后到甘肃工作,任甘肃“老百姓社”社长,编印《老百姓》旬刊。1938年曾在陇西、岷县、渭源等十余县考察,还在渭源、临洮办过小学教师讲习班;1948年曾出任兰州大学历史系主任。“成己成物”或为上两个时段的墨宝,仅作揣测。
就在这块大牌匾之下,我们开始了愉快的中学生活。住校生六人一间宿舍,每月八元的伙食吃得很好很饱。说来不怕见笑,在此之前我还没有吃过西红柿、豆腐,现在不但有菠菜豆腐西红柿炒鸡蛋,隔三岔五还有红烧肉吃。操场后面有个马车门,每天早操后有个卖油茶的老汉准时吆喝,搪瓷缸里放上二分钱从门槛下塞出去,进来就有一杯热腾腾的杏仁油茶。校门口左右两个门房,一间传达室,一间汽灯房。那时还没电,一个叫管兴仁的大个子校工每天晚上准时点好汽灯,分别由值日生提走,每个教室两盏,我们就在明亮的汽灯下读书写作业。管兴仁把门也严,平时不让学生出进,但中午我们可以溜出校门去鼓楼什字的新华书店去看一会儿新书,有多余的钱了还能买本喜欢的课外书。我那时买的一本《鲁迅全集》第八卷至今还在,一套从创刊号开始的《诗刊》非常遗憾地丢了。星期天是自由的,能睡个懒觉,之后结伴登城墙去看巩昌古城的厅堂瓦舍,青烟缭绕。南城门厚重的大铁门还在,几个人合力推得嘎嘎响,也是一乐。有时候也去北关看一畦一畦的水浇地,地里种各种蔬菜,还种大麻。水渠上水磨轰然作响,扬出的粉末染白了两岸的杂草。教导主任刘仲芳操一口柔软圆润的北京腔,有每天早操后站在台上对全校学生进行训导的习惯,声音非常动听。讲的内容已被流逝的岁月冲刷得无影无踪,唯一难忘的是每学年开学都要讲讲高三师哥师姐考大学的情况,特别表扬那些考取外省重点大学的。记得有一年说本校高考名列全省前茅,还有考进哈军工、西安交大的。老师讲得兴奋,我们听得振奋。交大那位还与我家沾亲带故,我更是乐不可支。寒暑假当我们看到那些翩然回家的大学生时,心中油然生发出无限的敬意。那时候已经背了些“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古训,也粗浅地理解了“成己成物”的含义。心想,像那些师哥师姐一样考上个好大学,就是“成己”。“成己”就是立志成才。至于“成物”,那时候提得很宽泛,叫改造世界。
然而好景不长。1958年的某一天,“成己成物”的大匾牌突然不翼而飞,过了几天又回来了,仍然是那块木版,仍然是红底黑字,不过内容却换成了“勤工俭学”,好像是颜体字,没有署名。事实上,“勤工俭学”成了“勤工减学”甚至“不学”。正在读高一的我们离开课桌,跨出校门,豪情万丈地大跃进,狂躁不安地做无用工。先是除“四害”,一群麻雀,从城里追逐到城外,又从城外追赶到城内,好不容易逮着一只,便大卸八件,你缴头我缴尾他缴翅膀去顶任务;过了些日子,“四害”不除了,要深翻地放高产“卫星”。大操场不打篮球不跑步了,被我们深挖三尺,翻出多高的黄土,埋进一寸厚的小麦种子,等待着亩产十几万斤的“卫星”从我们的操场上升起来;还没见着绿苗,全校师生又一火车拉到永登去大炼钢铁。白天黑夜连轴转,两人抬两个大柳条筐,走着走着打瞌睡,跌倒了,可一筐筐石头倒进“土高炉”,就是不见“钢铁元帅升帐”,无奈又开拔到窑街煤矿去挖煤……这一年基本没沾书本的边,放弃了“成己”的教育,也放弃了“俭学”,狂热地“勤工”,也狂热地“成物”——改造世界。
等再次回到课堂上时,便是突如其来的大饥饿。白米白面、粉条豆腐、青菜萝卜这些人吃的东西,仿佛一夜之间被洪水冲走了。管兴仁不再管汽灯(有电了)而管灶,有很长一段时间学生灶只吃老蕨菜和酒糟这两样东西。民谚云:“首阳山的老蕨菜,早上开花晚上败。”这种野菜生长期很短,嫩的时候很好吃,老了跟柴火一样。传说中的伯夷叔齐因不食周粟而跑到首阳山,就是嚼吃老蕨菜而饿死的,后世尊为“义士”。酒精厂的酒糟本来是喂猪的,供应我们当主粮吃;吃得直吐酸水直拉稀,但还得吃,因为舍此再无充饥的东西。我们这代人是经历过所谓的“三年困难”时期的,也目睹过饥荒遍野的惨状,十八岁的我亲眼见证过饿死人的场面。“饥饿是可怕的/使年长的失去仁慈/年幼的学会憎恨”(艾青诗)。1984年我回家取道去看恩师吕依三老师,他老人家把饥饿的“可怕”做了精辟的描绘:“那时候,我是饿得前心贴到后脊梁,肠子搭在讲桌上给你们上课的。”与诗人艾青的描写相反,我之所以能有今天,恰恰是因为长者的“仁慈”,我没学会“憎恨”而懂得了“感恩”。本来饿得皮包骨头,疾病又来缠身,高烧不退。那天下午我找班主任郭邦栋老师请假,郭老师拿出他的椅子叫我坐他门口晒暖等着,他上课回来再说。坐着坐着我就失去了知觉,醒过来时脸上湿漉漉的,原来是郭老师额上直冒虚汗,一滴滴滴在我的脸颊上,他吓得直呼我的名字问我怎么啦怎么啦叫我醒醒。我醒过来了,郭老师周围站着好多同学,我的胳膊上挂着吊瓶,被告知得了伤寒病,需住院治疗。
出院日子至今难忘,4月23日,已经离毕业考试的日子很近了。回了趟家,家中一无所有,靠榆树皮胡麻衣度饥荒,只得又回到吃老蕨菜和酒糟的学生灶上。“反右”以后刘仲芳老师因受丈夫的牵连离开了学校,校长王庆荣下乡去了,学校的事务好像由何忠老师代管。何老师看我的身体状况太差,也动了“仁慈”之心,说你就不用参加毕业考试了,考试名单报上去学校就管不着了,王秘书(教导处管排课表写文书的)年纪大了,毕业生都走了你就接他上班,住院费学校给你报销。我很理智地回答:我还是想考大学,考上大学哪怕上一星期也好,再生病就回来接王秘书。何老师撂下一句话:那住院费你自己出。吕依三老师是支持我考大学的。他说:“你文科基础好,不用怎么复习都能考。语文你就不管了,政治有郭铭岩老师复习,历史我这有一套题,你拿去背背。”那时高考分理工、农医、文史三科,文科不考数学,我就报考了文科。因为已经知道即使考不上也有工作,所以只报了一个志愿。吕老师给的那套历史题是个笔记本,我没有抄,就拿它背了几天。历史考试一结束,我惊诧得说不出话来,当年的考试题几乎被吕老师全部押中,只有一道填空题有两个空,内容至今记得:1954年,越南通过什么战役消灭了法国军队多少人。第一空是奠边府战役,复习题上有我也答上了,第二空复习题上没有我也就空下了。我把这个结果告诉吕老师,老师遗憾地在地上走来走去,直击掌节,连连说“一万六!一万六!……看我,看我……真是饿糊涂了……”事后我才听说,那个本子是吕老师的法宝,每年调整补充一次,给考文科的学生背,基本八九不离十。听说吕依三老师是山东大学和西北大学文史两科的双学位,一口山东腔,1949年后来陇西中学任教。又听说“反胡风”运动中受过点牵连,但没戴“帽子”。我们经常看见他下课后搬个靠背椅,坐门口看《中华活页文选》《文史哲》和《文学评论》这些杂志,又羡慕又崇拜。他讲语文和历史,课讲得很好,讲到尽兴时“忘乎所以”,总有一个特别的动作,学生常常学他讲课的声调和姿态,模仿他的动作。语文他叫我别管我真的没管,作文题是《大跃进中的新事物》,我曾有两篇文章经新华社记者黎枫修改后印在一本什么书上,其中一篇正好吻合,基本照搬,估计也是高分。那时高考不排名次,考生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考分,上大学以后才听说我的成绩是专业第二。
我的母校陇西一中有过骄人的辉煌,也大伤过元气,但即使在最为困难的岁月里,老师还能“肠子搭在讲桌上”坚持授业,学生贫病交加还坚持要考大学。事实上当年我们两个毕业班绝大多数考上了,用今天的话说升学率是相当高的。今天回想起来,真是难以理解,也难能可贵。如果要找答案,窃以为这是一种文化精神的传承,是一所学校长期以来形成的校风、学风和教风的体现。由此再回到顾颉刚先生的“成己成物”上,窃以为这是一个很有“定功”和“定见”的教育思想,甚至到今天还是可以作为陇西一中的校训的。校训是一所学校的办学理念和教育思想的高度概括,也规定了人才培养的价值取向。当前国内的大中小学几乎都有自己的校训,但毋庸讳言,雷同、跟风、标语口号者多,内涵深刻、独树一帜者少。像清华大学的“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蔡元培在北大提出的“兼容并包,罗册众家”,唐文治监督上海高等实业学堂时提出的“实业实学”等,就属于内涵深刻、独树一帜一类。在下学识浅陋,出于对母校的怀念和眷恋,行文至此,不揣冒昧,将顾颉刚先生的题词做一补充:“求真求善,成己成物”。“真”是真知,真理;“善”即“厚德”,包含了德育、美育的教育。这么提,与清华的“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就比较切近了,而且符合中等学校的教育特点。究竟是否可用,能否采纳,只是提出来与县上诸位有识之士,尤其是一中的老师们切磋探讨,冀盼施教。
注:作者王戈,真名王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60年毕业于陇西一中,1965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长安大学教授、作家,曾任过三所大学的系主任。小说《树上的鸟儿》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报告文学《通向世界屋脊之路》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电视剧《江隆基》获全国“五个一工程”电视连续剧(编剧)奖。现退居北京。
原陇西中学旧址内大成殿许云鹏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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