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上遍开“金银花”
禾岫 独立音乐人。甘肃省作协会员。出版散文集《那年雨瘦》,歌曲《南河桥》《九月火车》等。
□禾岫
老家的园门旁有一株金银花,是我六岁那年亲手栽下的,这一晃,已是二十多年。再回首,仿佛还在梦里,昨日还是穿着开裆裤,撅着屁股趴在藤蔓下捉蚂蚁的孩童,今天就已格子衬衫满脸胡茬了。
院子的中央有一棵梨树,年份比我还要久,一到秋天,枝头就结满了金黄的果儿,它们毫无压力地成为了我小学六年生活的全部早餐,以至于后来我再也不怎么吃梨了,况是缘于此吧。但如今想来,在那些宵衣旰食的岁月里,到底因为那一树的金黄才拥有了弥足珍贵的甜蜜。
到了深秋,霜降刚过,树上的梨就开始往下掉,霜打后的果儿往往变得更加脆嫩,从高高的枝头直溜溜摔在地上,只听得“砰”一声,便裂开一道大方的口子,紧接着就看到微黄的蜜汁一个劲地往外溢,黏在身下的叶子上,才一溜烟的功夫,上边就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虫蚁……母亲天还未亮就在厨房里忙活了,父亲则披了薄衫,跨过花园的围栏,将夜里落枝的梨一个个捡起来,吹掉伤口里的虫蚁,然后挑出个头最大的洗干净,包了报纸后,放进我和哥哥的条绒书包里。剩下的,用衣角盛了,一个个放到金银花弯曲的藤蔓里,准备迎接再一度的霜打,而他,却从不舍得吃一个。
有一年,我问父亲,为什么要把梨子放在金银花上让霜打呢?寒霜不会伤害它们吗?
父亲突然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我确定那是我见到过他眼睛最明亮的时候,就像两颗睿智的黑葡萄)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说话:梨子只有离开了树,历经霜打严寒,才能让自身蕴藏的优秀品质真正激发出来,变得甘甜而可口。人和梨子一样,总有一天要离开襁褓,去到更大的天地去闯荡,人世中有着太多太多的险恶,只有选择从苦难开始,才能磨练出更加强健的体魄和坚韧不拔的毅力,从而涅槃重生,成为更好的自己,我希望你能成为那样的人。后来我总是想,那又何尝不是一个通渭人该有的品质。
那些年,老家雨水充沛,庄稼长得好,金银花也长得快,没几年就爬满了园门的围墙,并且结了粗壮的干,像是几十根粗细不一的麻绳拧在一起,苍劲、有力。再后来,那粗糙的藤蔓几乎爬进了窗户,父亲这才将它们一根一根照陀螺的样子盘了起来,愈盘愈大,生生从一条细蔓变成了一棵壮实的树来。一到夏天,嫩绿的枝叶间就开满了金银两色的花儿,每到这时候,这一树的香味儿似乎总能招来全村的蜂蝶,惹得一整个夏季都在嗡嗡作响。
母亲总是让我将待开的骨朵摘下,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放在蒲篮里,然后端至背阴的屋子里等待阴干,过几日等到完全阴干了,再用废弃的报纸全部包起来,放进陶罐里,等到冬天父亲打工回来时,再拿出来,一家人围坐在炉火旁熬茶喝。
早些年,一到夜里,繁茂的藤蔓里就站满了过夜的鸟,多是燕子和麻雀。父亲调侃说,地方穷了,连鸟都嫌弃。农村的夏天,人们大都晚睡,习惯了入夜后,在院子里铺了草席,中间放一张炕桌,一家人围坐了谝传。等到夜深了,天气凉了下来,才准备睡觉。睡觉前父亲总不忘给驴子添夜草,添毕,他便悄悄喊了我,到金银花下,用手电筒照了头顶的藤蔓中打盹的鸟,让我看。好几次我都准备用手去捉,但都被父亲阻止了,父亲告诉我,这些鸟儿之所以选择在这里过夜,是因为它们相信我们是善良的人家,我们又何故忍心去伤害它们呢?父亲的话让我感到羞愧,自那以后,但凡来到家中的鸟雀,再不去打扰。
这些年在兰州,常常在各种不同的场合从别人口中听到对通渭的印象,除了“苦甲天下”“艺术之乡”之类,更多的则是说通渭人勤劳朴实,对艺术的热爱和追求孜孜不倦等等。每每当别人问我来自何处时,我总会坚定地告诉他,我是通渭人。而这时,我又总能想起我远在通渭的父亲和母亲,和院里那棵苍老而又生机勃勃的金银花,他们拥有同样斑驳的皮肤和清澈的灵魂。
这些年,我只身一人待在兰州,父亲每年开春都要去外地打工,家中只留下年过半百的母亲一个人。她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前几年宝兰铁路开修,她便瞒着我和哥哥去了高铁施工队做工,在一次意外中被拖拉机碾伤了小腿,在家休息了两个月后,拄着棍子又去了工地。当时正值七月,家中的金银花正开的荼蘼,傍晚归家后,母亲便拄着棍子,倚在院墙上,取下头巾,铺在树下,然后摘下一朵又一朵困倦的花儿,随手放在树下的头巾里……
2018年,宝兰铁路开通,母亲的腿却从此留下了重疾,每逢刮风下雨,就如毒虫蚀骨,生不如死。老家地处陇中,东临天水,一到秋季,雨水甚多,难以想象,母亲是如何熬过那些个漫长而肃杀的秋天的。
我清明节回家,发现母亲苍老了很多。晚饭时,母亲做了我最爱吃的菜,发现没有放盐,我默默地吃了两碗,并满足地告诉她,还是那么好吃。第二天早饭,母亲烧了菠菜鸡蛋汤,依然没有放盐,我照旧没有告诉她,狼吞虎咽地吃了两碗。母亲每次做晚饭后就进屋躺下了,我进屋看她时,她双腿蜷缩着侧卧在沙发上,右臂压在头下面,左手紧紧地抱着受伤的小腿……而此刻,透过天窗的光让她鬓间的发变得斑白,那是岁月和苦难的颜色,那颜色像金银花的“银”,又像金银花的“金”……
父母真的老了,他们和院里的那棵金银花一样,终将埋在这片生养过的土地。而在他们倒下的身后,已是遍地开放的“金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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