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墙里 □阎海军(天水)

天水晚报 2018-10-11 16:55 大字

主办:甘肃省作家协会天水晚报天水市作家协会 特邀主持:刘 晋

1

官墙里距离街市很近,只隔了几座楼、几院房,但却很僻静。

用巷子的标准来衡量它,最起码该直的地方应该直得理直气壮,该弯的地方应该弯得隐晦有形,不致于现在这种样子——房子们的头尾、大腹、肥臀,毫无顾忌地摆布,让巷子跟水流一样弯弯曲曲。

这样,官墙里就是一条小河,绕着巷子里的房子和人,经年累月地流淌着。

2

官墙里这条巷子最多的是房东,官墙里被房子挤得没了形状,房东是罪魁祸首。

我曾居住的一户人家,房东也和我一样,是由农村进入城市的。他进城靠卖水果奋斗了20年,盖起两层小阁楼。

我是房东的第一位房客,我住进他家时,他刚修好的房子还没有干透。冬天来临,我没有火炉,屋内冷如冰窖。我先一晚写好的新闻稿,放到第二日时,稿纸潮得像水湿过一样。

房东经常对我用做作的平易掩饰内心的骄傲。他明明知道我买不起楼房,却偏要经常性地问我,是不是该买房了?要说我真的搬走的话,他就要少一份房钱,可他非要装得大义凛然、毫不在乎似的,好像为我很操心的样子。他每次都问得我心头疼痒难抑。不过,这些都是他对我特别的客气,别的房客他从来懒得问。我也是房东资格最老的房客,我在他家一住就是四年。

房东的老婆全天候在家。她没有工作,她的老公每天拼命卖水果。这种生活他们每天重复,每天安乐地经历。房东建房的时候,房价还一点不贵。房东一家的生活来源全靠卖水果、收房租。房东每天早出晚归,房东老婆有充足的时间当包租婆。她像一枚摄像头一样对房客的一举一动都监视得了如指掌。她还有一个帮手——上技校的女儿。房客不经意间妨碍别人的轻微举动,房东老婆都要用自己由于得过中风导致咬字不清的语言进行指责。但她一旦遇上比自己还要嘴硬的房客,她的啰嗦便要被人家顶回去;要是遇上不大喜欢吵嘴的,她自己也会觉得很没趣,啰啰嗦嗦一阵子,然后自己主动停战。遇到一些大的事件,房东的老婆就会等到房东回来全家一起出动作战。

我在房东家亲眼目睹了房东和房东老婆把一位房客轰走的过程。那个房客是大家都不喜欢的类型。他们两口子每天都在官墙里以外的地方打麻将,每次回来都是深夜,而且每夜都要剧烈地咳嗽。我曾经怀疑那男的可能吸毒,尽管没有得到证实,房东两口子也怀疑他们的身体有重大的毛病,甚至害怕他们得了“非典”一样的巨大传染病。

房东两口子把房客两口子赶走经历了很大的曲折。房东两口子先后都和女房客吵架,男房客好像没有对外代表主权进行吵架的政治权利,一直保持着沉默,任由自己的老婆与房东两口子进行舌战。最终还是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房客搬走了。

房东和房客之间好像始终是敌对关系。房东的眼中,房客始终是一群素质永远提不高的人——老是不把房东家当自己家一样爱惜。房东教训房客的口气总是有些心痛不已。而房客始终觉得房东过于苛刻,住在房东家里始终没有住在自己家里随心所欲。

带朋友过来一起喝酒,带对象过来一起睡觉,是房东最反对的事。但房客也有自己的交际,犯规天天都有,争吵日日不断。

官墙里有无数个大杂院,有无数个房东,房东“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3

我居住过的那个大杂院由五户房东诸侯割据式的房屋构成。这些房东每户人家都按照各自的构想设计建造了两层高的小阁楼。所有房屋相互错落着谁也不让谁,尽可能把各自的触角向对方的领地延伸。此家的楼台伸在彼家的窗户根,彼家的厕所蹲在此家的厨房旁。我的房东的房子居在正位,和其他四户人家便挤出来了一个又长又窄的院子。站在我房东的二层楼上看院子,感觉像站在主席台上搞检阅一样。

农民似乎天生就是被人瞧不起的。房东一家尽管有房,也以市民自居,但他的邻居从来不把他当市民看。他的邻居都是正宗的老市民。

离房东最近的邻居有三个彪悍的儿子,根本不把房东放在眼里。修房子时,房东和他们大吵了一架,这是我住进去的时候,房东给我说的。院子本来地方小,修房子一尺宽的地盘谁都要争,于是,房东和邻居就差一点打了起来,后来还是房东把地方让给了人家才结束斗争。

房东一再提醒房客,最近的邻居家老太太是居委会的原主任,晚上要早一点回来,不能有噪音影响人家,更不能带女的来过夜。否则,原主任会给派出所报告抓人。房东深深惧怕邻居。

大杂院的五户房东都有共同的特征,就是给外来人口租房子。他们每家都把自己吃喝拉撒的地盘留足之后,把剩下的房子全部向外出租。于是,这原本不大的院子便住了不少人家,显得更杂更乱了——掏下水道的四川人,搞传销的河南人,办假证的安徽人,搞家电促销的本地农村姑娘,还有夜出昼伏、行动诡秘的年轻女子,等等等等。院小人多,大家各过各的,有的房客关水龙头不紧,有的房客夜半还要划拳喝酒……凡此种种,总要招致房东的一些谩骂。房东们对房客们很讨厌,就连房东家的宠物狗也对房客不信任,每有争吵,它们也要狂吠帮腔。

作为老房客,我经历了身份和我一样的很多邻居。他们的生活,汇在官墙里的小河流中来去悄然。那些人相遇之后,再也不能相见。当初知道名姓的人,后来各奔东西忘得一干二净。但每每想起官墙里的生活,那些人模糊的面孔还是会出现的。

4

官墙里与正街平行,被正对正街的监狱分成了两段。监狱的大墙犹如锋利的刀斧,斩断了官墙里。但官墙里很顽强,绕着监狱的墙根依然把自己连接在一起。监狱高大的墙体掩饰着无尽的神秘,横呈在官墙里。

监狱的墙尽管很高,但犯人住的楼更高。每个傍晚时分,城市华灯初上之前,灰色水泥窗口就要贴上好多好奇的面孔。很多双目光都射向官墙里窄窄的巷子。偶尔一个女人飘过,那目光简直就像他们身体射出来的子弹。这一条窄窄的小巷,似乎总能把外面城市的气象给大墙里的人传送一点。

一个深夜,醉酒后的我经过大墙,走走停停、跌跌撞撞,狼狈的样子让高墙上的武警十分反感。他们警告我离监墙远一点,否则毙掉我。我想,明明一个走路都不稳当的人,怎么能对那么高的高墙产生威胁呢?

官墙里西口是从平行大街处张开的,快要接近监狱的地方,有一个叫十方堂的小庙宇。

十方堂经常是朱门紧锁,一个比居民门楼更大的门厅在窄巷里凸出,和监狱的大墙一样,给所有进入巷子的人施加压抑。尽管十方堂的墙头要比监狱的低很多,但染了醒目的红色,就不失庄严了。

偶尔,一个清新的或者寒冷的早晨,我骑着单车往单位赶,十方堂的门开着,门两侧各蹲着两个妇女,摆两筐品种一样、款式相同的香、蜡、纸。急匆匆的我看见了这两个人和她们的东西之后,还要贪婪地看清大门里面的世界。我对庙宇内部秘密的窥视,如同监狱里的犯人对大墙外部的窥视。院子里的景致只能看见一半:大大的香炉、稀疏的人群、萦绕的烟霭——在随意、清淡的钟罄声里,格外闲散。

直到拐上正街,身体已经在杂乱车流的氤氲声响里了,可心头还被那钟罄声懒慢、淡远地敲击着。

十方堂开门的日子——在我生活于官墙里所有的日子当中,实在是太少了——我只能估计,可能是每月的初一或者十五。

5

2006年我举债在城郊买了一套很小、很旧的房子,悄悄从官墙里搬走了。

独居之后,却无端怀念起了寄人篱下的官墙里生活。尽管,那里冬天没有暖气,没有火炉,只有一张电热毯,半夜经常冻得哆嗦;那条巷子,那个房东,还有房东邻居家的那只吉娃娃宠物狗;还有那监狱、监狱里的目光,还有那十方堂、十方堂里的钟磬声。那些本已熟悉了的物事,因为离开而逐渐陌生。人的一生一直都在努力熟悉周遭的物事,这是人的群居本性。

生命从出生到离去,有一辈子的距离。这距离里面,要埋藏太多的物事。离开官墙里,只是离开了一条巷子,但官墙里短短四年的记忆,居然超过了后来居住楼房十年的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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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第035期)

阎海军,甘肃通渭人,非虚构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崖边报告》《官墙里》《陇中手艺》,入围第十一届“文津图书奖”,获得2015华文好书社科类十大好书奖、凤凰网2015年度非虚构十大好书、第六届甘肃黄河文学奖一等奖等。现居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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