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儿在城墙下吃草
□晓荪
秋风吹乱了我的心。
我觉得这一年春风才吹，夏花乍开，一眨眼，却又到了秋天。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很快就要进入冬天了。定西的冬天太过漫长，天寒地冻，四野荒芜，且时常大雪封山，让人寸步难行，寂寞难耐。好季节怎么就过得这样快呢？我这一季的好多打算，眼看着将要落空，不免慌里慌张。
我急切地想到城外走走，亲亲土地和草木，但却又走向另一座城。
好在这一次，不再是一个人走，一声招唤，朋友同行，一路谈笑风生，各美其美，堪称一次豪华际遇。我们像一群鸟儿，扑向一片谷地。我们确信那里还有一些遗留的谷物，可以补补营养失衡的身子骨，甚或那里的地气，还可以疗伤。
我们一群人来到安西古城时，古城兀地就高大宏阔起来，像一条灰色的巨蟒蜇伏在定西北川，一动不动却无人能撼，一幅荣辱不惊的样子。天空高远，还剩一片浅蓝，几片白云像破絮一般在风里游弋。城墙周围十分零乱，收过麦子的地里又长出了青草，收过包谷的地里是密林一般的枯槁。
几个男人，当要真正走进一座废弃的古城时，突然就有了一种庄重的仪式感，有点诚惶诚恐的味道，错落的脚步很快就演变成一支队伍，自觉地为长者让行。
这是一座修筑于北宋的城。北宋为抵御西夏侵犯，数年间，在这边境之地连修四城，安西以北有平西城，南有定西城和通西城，形制相似，大小相当，周边两千步上下。这些土城，理所当然的首要任务是军事防备，但这里发生了什么样的战事？平西城和安西城住过老百姓吗？
既然是一座城，我真希望人来攘攘，人往熙熙。我真希望除了战时的杀气腾腾，古城里还有着长久的安宁，老百姓荷锄而作，负薪而归，市井喧嚣，炊烟袅袅。我真希望那是一座除了历史，还有故事的城。
进入北门外的瓮城，气息就有点局促，我们真的不清楚除了金甲铠铠的武士，这里是否还出入过平头百姓。城里和城外一样，都是卸妆未尽的田野，南北门之间，一条笔直的车路，应该就是过去的通衢大道。城墙下，一群绵羊在专注地吃草。我们齐整的队伍开始骚动，很快就各怀心思地撒开。
我很多次走出那座城，钻进这座城。我生活的那座城车水马龙，人山人海，但有时候就感觉是我一个人在休息或行走。我来到这座城时，经常空无一人，我站立地头，想像历史的街巷人来人往，或者想像诸如骑士和牧羊女的故事发生在我身上。
有人在地里寻宝，有人随意地给城墙拍照，有人在研究，我知道这一切，我又无视这一切。绵羊在城墙下吃草，它们温顺得看不出一点忧怨。鸟儿随心飞去又飞来，落到城墙上的荒草间，偶尔叽叽喳喳。它们显然没经历过大炮轰鸣的场景，所以看不出警觉。
伙计，我太喜欢这种慢生活啊！但是，如果生活在这座城里，我俩的故事可能已经满城风语，我们的幸福一定会淹没在无边的口水之中；如果生活在这座城里，让我们怎样邂逅，你掀开窗户我走过楼下，我还是看不够你的妩媚。而在另一座城，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里有故事，更有秘密。
我梦一样迷离的视线里，城墙下的羊儿大概吃饱了也走累了，它们陆续卧在地上，一边反刍青菜和野菊花的味道，一边在等待它们的主人。有羊羔咩咩叫着寻找妈妈吃奶，羊妈妈简短地呼唤一声，它们便欢天喜地地奔去。我想起牛眠之地的说法，这应该也是一个温暖而吉祥的地方。
这也许曾是一座繁华的城，但城里的百姓后来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何又要搬出，为何再没有迁入？甚或真是城筑成后有狼群出没，预示着狼烟四起，压根儿就没有入城？历史离开了文字记载，就和未来一样琢磨不透，它们共同构成了扑朔不定的人类命运。
我扯开嗓子鸣金收兵。不久，南瓮城外，收集了一堆宋元的瓷片和明清的砖头，大家兴奋地评头论足。有人炫耀蓝花瓷的质地和手感，有人畅想在砖头上种植谷物作盆景。有人像我一样空手而归，但还在被几个琳琅的词汇和断续的思维绞尽脑汁。古城年代遥远，已经无人可识。
我什么都没有收获，但又觉得不虚此行。我不打算研究地方志，但我喜欢看到这些古物，以此联想前人的生计。我不打算操持农耕，但我喜欢亲近土地，以期我的命运我的苦痛因为渺小而忽略。
从古城里传出细碎的声响，紧接着羊群汹涌而来，后面是牧羊人不断翻滚的鞭鞘。羊儿低着头，还在收割路边遗留的青草，不时向我们张望，又自恋地回过头去。这也是牧归，却要从城里走向城外。我们慌乱地收起捡到的宝贝，像躲避从城里开出的士兵。这有点滑稽，但不伤大雅。
有人小心地整理这些宝贝，如小心地打点自己的心思，然后揣在怀里，准备踏上回家的路途。有人露出会心的微笑，准备把这个微笑保持到明天。
深秋的古城，在黄昏来临之前寒意渐浓，在一群羊和一群人离开后，立刻平静得像融化在了夜色和大地中。借着汽车的两束光柱，我们奔赴那座没有城墙、没有城门却遍布灯光和监控的城，那里有匆忙的日子。像下午在城墙下吃草的羊，虽然不清楚明天的情形，但我确已撤出了可能的战斗。
这一行，我当然不会找到籍以安慰的理由——我心理健康，只是身体出了些毛病且无医可治——但我当下是快乐的。
一年里，我忙碌地工作，忙碌地做家务，我挤时间读书，挤时间写作，我还想干许多事情，但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有时间很想找一个人说话，又怕因为推心置腹之间触碰到我内心的恐惧，既引起我的伤痛，又连累了朋友。所以，我经常和我的影子在一起，忽而就冒出一些奇怪的话语。
秋风吹来时，我闻风而动，这是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
当我和我的朋友们一起出行，我们便说些孩子们才能出口的憨话，口张扬飞，粪土俗世。言语就像吹过田野的风，或猛烈，或温和，但绝对纯洁，可直接入肺。就像羊儿在城墙下吃草，在零乱的大地之上，我们只捡收香醇的味道。忘了季节的变换吧，坦然面对秋与冬。
秋风吹来时，满山红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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