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坚守
□张慧
记住一个人,很多时候记住的是他的容貌、眼神或者行止。我记住王永瑞,眼前挥之不去的是他的一双手。十几年前我采访他,当我伸出手向他表示敬意,他踌躇了好久,双手在衣襟上上下摩挲着,终于伸了过来。他显然不敢用力,然而你却能感到这双手明显的骨感。这双手皴黑,坚硬,老茧层层叠叠。这双手不简单,就是凭这双手,捏着一把镢头一把锹,在安定区白碌乡的山中,在500多亩荒山荒坡上,栽下了40余万株树木。
这里可是一年不见一场透雨,连柠条和旱柳都长不活的地方啊,他却要为后人留下一片绿荫。有人劝他别和老天爷打犟劲,他说:“只要人能活,树就能活,看谁犟过谁!”他一根筋地干下去,坚持了40年,硬是栽下了白杨、旱柳、榆树、杏树、柏树,居然栽成了一片草木葱茏的林地,被人们视为奇迹。
王永瑞栽树的数量,不能用今天看到的树木的数量来计算,应该是它的数倍或者数十倍。栽上,旱死了；拔掉,再栽,直至成活。这一双手,不知磨坏了多少把镢头,挖断了多少把铁锹,几十年下来,只不过起了一层一层的老茧,证明它比铁还要皮实,尖利的山刺扎不进,连续拔上几天野草也不觉疼。
王永瑞的全部心思在这几面坡的树上,树是他的生命。去年他到城里参加造林模范表彰会,最后一顿饭他没有吃,他说,我在这不能呆了,新栽的树快要枯死了。他一生孤单,没有家室,树就是他的“后人”,“子孙”满堂,“子孙”遍野。而今他已近八旬,垂垂老矣,眼看到了人生的尽头。人问他:“你栽这么多树,死了还能把它带走?”他说:“我死了就把我埋在这里,让后面的人把树种在我的脊梁上!”
2
也是在十多年前,我从一位朋友口里得知,安定区农村有一位巧女子,剪得一手好窗花,是一个颇有艺术天赋的剪纸能手。于是我扛着摄像机走进景爱琴的那个村子,迎接我的是一位长得文静秀气的村姑。进了她的“闺房”,只见炕上、桌子上铺满了各色的剪纸花花,有腊梅,有喜鹊,有兰卉,有游鱼,样样剪得惟妙惟肖,气韵生动。贴在传统木窗上的一幅团扇窗花,组合了十几种花草虫鱼,繁简虚实错落有致,色彩柔和吉祥喜庆。我被这精妙的民间传统艺术深深吸引和折服,精心做了一期专题节目,让很多人认识了景爱琴,认识了景爱琴的灵手慧心。
再次见到景爱琴,是在敦煌举办的丝绸之路(敦煌)国际文化博览会上。这时的景爱琴,已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村姑。通过多年的努力和打拼,她创立了一座剪纸艺术馆,成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被评为甘肃省优秀民间工艺美术家,还被全国妇联授予全国“三八红旗手”荣誉称号。2015年,景爱琴踏上了飞往南非约翰内斯堡的航机,应邀参加了“南非中国年”中南妇女文化之夜交流活动。
今天的景爱琴虽然功成名就,却仍然眷恋着这片风土淳厚的土地,牵念着这片土地上的父老乡亲。应该说,她的技艺和声名足以使她衣食无忧,并且可以带来更加丰沛的商业收入,但是她作出的是另外一种选择。
她回到山里,目光停留在留守在山中的妇女和残疾人身上,眼睛有些潮湿,久久不忍游移。她在安定区青岚山乡大坪村创办起了农民剪纸专业合作社,组织村民学习剪纸技艺。合作社里有83岁的老奶奶,也有20多岁的小姑娘。她告诉大家,咱们的剪纸花花可以卖到城里去,卖到外国去,获得许多经济收入。大家不相信:“咱们剪的花花这样土气,谁要呢?”景爱琴说,人家看上的就是咱这土气。
她定期将自己创作的剪纸图样分发给村民,村民利用闲暇的日子在自家炕头上剪成作品,然后集中回收起来,在自己的剪纸馆润饰、装裱后负责包销,果然销路不错。合作社收益的钱,景爱琴不留在自己的腰包,基本都给了村民。有人不解,说她是个傻女子。她说,在我小的时候,是这些老奶奶、老妈妈教会了剪花花,给了我丰富的艺术滋养,今天我拿学到的本事报答她们,不应该吗?
景爱琴心中还有一个愿景。去年,她争取来了中国妇女基金会“@她创业计划”公益项目,吸纳更多农村妇女加入到合作社中来,为她们拓出一片更加广阔的脱贫致富天地……
3
我见过许多的人为了追求金钱、利益和实惠耗尽了脑汁、淘虚了身子乃至出卖了灵魂,搭上了性命,却是头一回听说,在大山深处,在穷乡僻壤,竟有人背负贫困、掖着辛酸在那里纯义务地办学教书。
走进漳县金钟乡,头一个感觉是藏味儿特浓。房屋是藏式的,木轱辘车是藏式的,语言中亦有不少藏语语汇,这金钟就有一个藏语名号叫“挖度”。由挖度西行,又有一个含有藏语味儿的村子,叫“看治坡”。侯新民和乔永峰的希望小学就在这里。
那年,我来到看治坡小学。我相信这是世界上最简陋、最破旧乃至最寒怆的学校。村里有一个好心人腾出了自家的两间房子,一间作教室,一间作教师的办公室。教室破旧,昏暗,屋顶上的破洞透进一束裹挟着雾气的亮光。课桌是土块和木板搭成的,板凳是学生从家里自带的,课本是城里孩子捐赠的,教师是义务的,学生是免费的。在这里形成的一道独特风景是,孩子的朗朗读书声与主人家牛羊的哞咩声相和相伴,校园的五星红旗与深山的太阳同起同落。
我看到的一切使我有一种落泪的感觉。当我打开摄像机走进他们的教室的时候,进入镜头的是一群衣着破旧的孩子投来的充满新奇、兴奋和灵气的目光,眸子里闪动着天使般的童真。那是我从城里孩子眼里绝对看不到的灵秀之气。我拍下了每个孩子眼睛的特写,我要让世人发现世界上竟有如此美妙灵性的眼睛,虽然滋养他们的是青稞糌粑和高山流水。
侯新民和乔永峰以平淡的口吻讲述他们办学的经历,平淡得使你很容易忽略他们在这一路风尘中的沉重和艰辛。看治坡办过十二回小学,十二回都关了门,在他们这次办起希望小学前,许多孩子每天在草野牧羊。是什么驱使他们动起义务办学的念头?侯新民说,是贫穷。贫穷对于生存在这片土地的人们来说刻骨铭心,眼看着这样一群孩子去重复他们父辈的蒙昧与贫困,自觉是一种不安,乃至是一种罪过,于是办起了这个希望小学。
十多年过去了,我再次来到看治坡。看治坡小学已经有了很大变化,在日本友人和社会各界的援助下,学校选择了新址并得到了翻建。侯新民几年前调去了另一所学校任教,乔永峰还在这里,青春已从他身上走远。乔永峰说,学校最红火的时候,有280多名学生,现在只有70名学生。从这所小学毕业的学生,有的考上了大学,有的走出了大山,有的凭靠学到的知识脱离了贫穷。这些年看治坡村适龄儿童入学率一直保持在100%,在校学生没有一个辍学。
和许多农村学校一样,看治坡小学的学生在逐年减少,许多是因为家长外出打工转去了外地和城里。
乔永峰说,只要有一个学生,我就要坚守!
4
这里所描述的,都是我在十几年前结识的几个人,一个用气力汗水播种绿荫,一个用巧手慧心剪裁梦想,一个用青春热血播撒爱心。他们以前生活在山里,至今仍坚守在山里。每每想起这几个人,我的心里就有几分想念和感动。我在想,这样一方土地,这样一丛山峦,是什么力量,引得他们如此眷恋,如此深情,久久不忍离开?
王永瑞的坚守,奉献上的是汗水,他别无所求,只求一方葬埋尸骨的绿地；
景爱琴的坚守,捧出的是一颗火热的心,她怀揣着感恩和赤诚,回馈哺育过她的故土和乡亲；
乔永峰的坚守,付出的是青春,为的是下一代人不再重复父辈的命运。
他们的坚守,与其说坚守的是一方土地,一样事业,一种活法,不如说坚守的是一种情怀,一种信念,一种精神!
坚守,意味着付出,意味着牺牲,更意味着崇高!
坚守,意味着小草对土地的眷恋,意味着赤子对母亲的感恩,更意味着人类对社会的担当!
(作者系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定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宣传统战部副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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