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墨旱莲
张 琳
初提“墨”字，想到的颜色就是黑色，是小时候写大字的墨，散发着它自己独有的味道。
再想“墨”字的时候，却慢慢地被中国画稀释了，墨分五色，焦、浓、重、淡、清，及至淡到几近透明无色。湿度不同、深浅不同的墨彩，渐渐幻化，彼此衬托着，相互成就着，向一幅高古出尘的妙画汇聚去。
“墨”也因此更含蓄、更有意境了。
“旱”这个字，任人怎么想，也和水联系不到一起，且和水是背道而驰的，彻底无水，沙尘、龟裂的土地、枯皴的树干……
而看见“莲”字，别无选择，想到的自然是莲花，和水密不可分，款款一朵妙花儿，不知世事地漾在水波上，在水的滋养润泽下，柔美、洁净、出尘。花瓣玉白、浅粉、淡紫，全是不染纤尘、温柔可人之极的颜色；神态也是淡泊、静雅而又一派天真；香气呢，高洁得若有若无，像最细致的丝绸，像空气。
这三个字组合在一起——墨旱莲，居然出乎意料地和谐，是不是生出了一种翰墨书香且唯美的意境？“墨”离不开水，“莲”也离不开水，中间夹个彻底没水的“旱”字，却合适得用其他字替换不得。墨旱莲，静默默、活生生就是一幅中国水墨画，这儿的“莲”以玉白色为佳，也可以尝试淡到空灵的烟粉色。
墨旱莲是什么？是一味中草药。搓揉它的茎叶，就会有黑色的汁液流出，所以得名墨旱莲。由此，墨字可以理解，那么旱呢？莲呢？又是从何而来？它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一个名字？到底是谁、又因何，给一种草药起了这个带着艺术气质和女性化倾向的名字？
《唐本草》中写墨旱莲：“主血痢。针灸疮发，洪血不可止者敷之；汁涂发眉，生速而繁。”“汁涂发眉，生速而繁。”当我看到这两句的时候，瞬间觉得墨旱莲的艺术气质和女性化倾向越发的明显了，轻轻揉出它的汁液，仔细地涂在眉毛上、发根处，然后慢慢地长成一个眉如卧蚕、长发及腰的女子，真是又实用、又入得了画啊！
一点也不错，墨旱莲就是有这个功效的。中医有一个经典方，就是以墨旱莲和女贞子配伍服用，可使白发转黑。
我的兴致又来了，这兴致不是赶紧取墨旱莲和女贞子配伍，试试看能不能让白发转黑。而是探寻女贞子——这个名字难道不美不神奇吗？多么温柔、贞洁，又幽幽闪动艺术的光泽，让人想到一幅中国画，一幅工笔侍女图，或者是一位静静站立、衣袂翩然的女子，轻绾的乌发上插有一枚简净的头饰。关于女贞子，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有这样一段记述：“此木凌冬青翠，有贞守之操，故以女贞状之。”恍然大悟，原来它的名字由此而来！
和几乎所有的中草药一样，女贞子也生长于山野。尽管它喜欢温暖湿润的气候，喜欢阳光，不怎么耐寒，可它对大气污染的抗性很强，还能忍受粉尘、烟尘污染。它的这种特性，也很符合它的名字。
说到中草药的名字，我很自然地还会想到当归，它是我们甘肃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的一味中药材，甘肃的特色药材当归、党参、黄芪、甘草、大黄等，当归是排在首位的，岷县被称为“中国当归之乡”。而有关当归这个名字的传说，已经众所周知，“正当归时又不归”也耳熟能详了。对一些过于老套的传说，我一般会一眼瞟过。不必拘泥于传说，任何名字，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和解释，那才够有意思，这世界才丰富。当归，只看这两个字的组合，就已经满含韵味和玄机，各人尽管去体会。
这几味中草药的名字真把我迷住了。而最让人神往和思量的是《诗经》，在它的不少篇目里，将众多的中草药赋予了审美特性，中草药本身以及它们的名字都被升华出了美学价值和文化意味。非常有意思的是，有一味中草药，我们在处方上和药店里看到它的名字叫“车前子”，其实在民间乡野，它就是那种随处可见的、被称作“猪耳朵草”的草，因为它肥大的叶片张开着，模样憨厚，很像一只只猪耳朵。而在《诗经》里，它的芳名叫苤苢，只看这两个草字头的字，就已经闻到了植物的青草香味，况且这两个字还面生、不常见，形貌又如此古雅，更何况，“采采苤苢，薄言采之。采采苤苢，薄言有之……”这样回环往复的咏叹调，让人感受到了远远超越它药性之上的审美享受。另有在《诗经》里被吟咏的“蒹葭”，就是我们常说的芦苇，也是一味草药，还有苍耳子、菟丝子、葛根、益母草……这些中草药都在《诗经》里以别样的名称和格调出现，诗意而唯美。读《诗经》，真会读出一幅幅本草画卷。
世间美物和美名何其多，而我特别偏爱和有兴致中草药的美名，根源出自我对中草药和中医的情感。自从这些生长在山野间的植物的药性被发现，它们对人类健康的贡献自不必说，我自己体会最深的是，大约十年前，我受困于严重的过敏性鼻炎许久，这确实不是个大问题，但是每到入秋起，会让人非常难受和形象狼狈。去就医，医生建议手术，我吓了一跳，逃回来，用“鸵鸟策略”把头钻进沙子里继续狼狈着。偶尔的机会，从一本中医书上看到用艾灸穴位治疗过敏性鼻炎的方法，愿意一试。十几块钱买回一盒清艾条，艾条是用艾草上的艾绒制成，作用是温通经络，行气血，逐寒湿。艾草就是那个与端午节密切关联起来的神奇之草、之药。按照书里说的穴位，我每天坐在艾条煨着后升起的袅袅烟雾里艾灸一回，只当自己是缥缈的药仙子。五天后，鼻炎引起的症状去了大半，坚持到半个月时，我的过敏性鼻炎完全好了。当时艾灸的穴位记不全了，现在只记得其中有太溪、关元二穴。从此慢慢开始看一点和中医有关的知识，才冰山一角地了解到了中医的博大精深，它的辨证施治让人领会到哲学在医学和健康中的体现，非常实在，又非常之神奇。
从中医角度讲，人体阴阳平衡，气血充足，体内环境好，抵抗力强，就不容易生病。而一旦生病，治疗的原理就是用中草药的特性或者说偏性，去纠正某些原因造成的人体内的偏性，把偏了的人体环境调理到一个阴阳平衡的和谐状态，再补足气血，病自然就慢慢好了。这是治本。
了解并体会到这种种，你不对中草药、对中医产生情感才怪呢！
想想，所有的中草药都不是人研究制作的，而是自然生长出来的，却那么贴合人、对人类有益、赐予人健康。这难道不神奇吗？中草药们各自具有的偏性真是太可爱、太了不起了。
人类研究制作出来的东西也极其神奇，但这神奇的其实是人类、是人类的智慧，而不是物品了。人类的制作，要调查，要思考，要费神，要反复研究、试验。而自然界里生长出来的所有，就真的是很“自然”。不过，也许自然界里的种种，也是经过了它们各自许许多多、反反复复的地下秘密试验活动之后，才徐徐生长出来，表现得那么波澜不惊，只是我们人类看不见、不知晓……
因为对中医的信任和钟情，所以乐意去探究、品味中草药的名字。一个美好的名字依附于接地气、实用且又神奇的中草药，这个名字的美好就有了更切实的意义。
再说回墨旱莲，有它生长在人间，是我们的福气。它带着特有的偏性，来到人间，以自己的偏性造就平衡与健康，这对我们是实实在在的福利。它的名字的意蕴和美好，完全配得上它先天具有的禀赋。
墨旱莲，水墨画的含蓄、淡泊意境，莲花的从容、美好容姿。墨是宣纸上的事儿、味儿，莲是水里的物儿，中间夹个“旱”字，三个字组成了一个辩证的世界，自成一体，同时也映照着大千世界里的辩证。它就是一个小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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