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刮碗子 那些远去的日子

甘肃日报 2019-07-23 05:05 大字

“pia”子(一种烧水容器)

三泡台

《啤特果与火壶》 麻弘作

马进祥

平生无所好,与烟酒无缘,独喜饮茶。一遇到应酬的场面,为挡驾劝酒,总是费劲地寻找各种理由搪塞、解释。末了,还是会被人笑话。

可我平日里确实就喜欢喝个茶,尤其是到了节假日闲来无事时,坐在我家阳台上,眺望清晨黄河穿城的回水湾处那缓缓东流的河水,再品上一口好茶,那时的心境就也如深流的河水,有了宁静、恬淡、舒畅和一种入心入肺的感觉。这时,总想记录一点观河品茶时的感受,还有那些渐渐远去的日子里,零零碎碎的关于茶的记忆。

老家把茶水叫麦茶,大概缘起于原先没茶喝,庄稼人为了减少白开水的无味,怕水变生,也为了添点好看的颜色,就把麦子炒熟、炒焦,再用擀面棍在案板上碾碎成颗粒状,泡在开水里,一会儿,开水就有了一抹焦黄的茶色,这就是麦茶。在老家临夏,“麦茶”泛指所有的茶,一些老年人至今还管喝茶说“喝麦茶”。当今讲究的养生学里说这种麦子炒的茶喝了开胃健脾,有丰富的氨基酸,对人体有多么多么大的益处,也算是一种返璞归真吧。

当然,我们小时候喝的也不全是这种用麦子自制的茶,凭着“购货证”也常买到一些茶叶,虽然大都是劣质的茯茶,一两8分钱,但也常常买不起,最多也就秤上一二两。记得那茯茶是压成块状的,两页砖块那么大,是用粗糙的黄纸包裹着,营业员用秤砣砸开了卖。买上二两包裹在粗糙的麻纸里,用牛皮纸拧搓成的绳子扎住,提回家泡在碗子里,呈大叶子长秆秆,还略有些土腥味。现在想来那的确是属于茶叶当中最劣质的那种茶,可在当时绝对是不可多得的宝贝稀罕物。

那时家人喝茶,缺茶叶是一个方面,缺烧水的柴火也是极其难行的事。那时发生在我们家乡的一个真实故事:有个人家里来了重要客人,一“pia”子水没柴硬是烧不开,主人情急之下,居然把自己穿的一只鞋、当然是布鞋脱下,塞进火盆里……

在临夏,火盆的上面烧水的器皿叫“pia”子,字典里还找不出这个汉字来,此处只好用拼音替代——就是在当地铁匠用铁皮做的圆锥形上,切去锥部,当作进出水的口子,糊住底部,成底座大上口小,腰部铆个把子的那种烧水的器皿。由于材质大都是廉价的铁皮,盛水烧水用不了多久铁质就腐烂了。那时,如果谁家里有一个耐用的铜质“pia”子,那就属于很奢侈高档的家当了。

以前大户人家的火盆是很讲究的,有些还是铜做的,烧的是木炭,易燃、火旺、无烟,放在堂屋的炕沿上,主人盘腿坐在炕上,一边伸手烤火,一边拿起pia子往盖碗里添茶水。所以火盆有烧水、取暖的两用功能。但普通人家没有木炭,只能用柴火,烟熏火燎不说,因为缺柴,那一壶水确也难以烧开。

后来就出现了“火壶”,类似于东来顺的涮锅子:铜做的,中间是火筒,火筒里可以烧木炭也可以烧柴。火筒高耸,起到烟囱的作用,有吸力,火易旺;在火筒的底部四周鼓出的拱圆肚子里盛水,有手举的把子,也有一个弯曲的出水壶嘴儿。这火壶集火盆与“pia”子的功能于一身,将火筒的热能直接传导给水,节能,烧水快速,成为时尚宝贝。

用火壶倒水的时候,在壶把子处把整壶举起,先将伸出去的壶嘴儿里的生水倒掉一些,然后再在盖碗子里续水。那时,谁家有了一个烧水喝茶的铜制火壶,比现在拥有宝马、大奔还有面子。

喝茶,当然讲究的是茶具。碗子是很多人喜爱、讲究的茶具,由茶盖、茶碗和茶托三部分组成,因此也叫作“三泡台”。

三泡台相传源于盛唐,明清时传到西北,与当地饮茶习俗结合,形成特色茶品。三泡台讲究的是配料,通常是上好的春尖茶再配上桂圆、冰糖、枸杞、焦枣等,用山泉“牡丹花”——即滚烫沸腾如花的开水沏茶。喝茶时用一只手卡住碗盖,轻轻地把茶碗中漂浮的茶叶、配料刮进碗里,再用碗盖把茶汤滗出。喝的时候,要吸,要发出吱溜吱溜的响声,享受那种品茶时的感觉。一边喝,一边用盖子刮搅,使碗子里的冰糖配料渐次融化开。所以老家把喝茶统称“刮碗子”。三泡台茶里的佐料,如枸杞红枣桂圆等,本身可入药,富含许多对身体有益的营养成分和活性因子,并且茶碱对于油腻肉类等酸性食品具有分解消化的功能,所以,家乡人以吃了手抓羊肉,再喝三泡台为人生最舒坦惬意的事。

1985年秋,作家张承志兄第一次来临夏,喝了三泡台,喜欢得不行。我俩初次见面就彻夜长谈,应当得益于春尖茶。那天晚上他刚从大河家回来,与我同住在临夏州招待所东楼的一间普通客房里,一晚上他喝了三个浓茶。他给我讲在大河家梅坡村里的各种见闻,兴奋不已,一直到凌晨才睡。2010年全国高考语文题的散文《大河家》,就是那次深入大河家后写成的。

在那吃不饱肚子的年代里,日用品更是奇缺,商店里除了吃饭用的大粗碗,很少有卖喝三泡台的盖碗子。我家里有旧时留下的几副碗子,等我记事的时候已经是缺胳膊少腿了。母亲勉强张冠李戴给父亲拼凑成的一副三泡台,除了烧制着漂亮的蓝山水茶碗外,茶盖和茶托都不匹配,还横竖钉了好几道铜质蚂蟥钉。

我的一个远亲姑舅叫诗尔巴,是个“钉匠”——就是揽瓷器活的工匠。 记得儿时,父亲领我上街,总会拿了破碗子茶杯碗盖去他那儿修补,他轻轻地来回拉着风箱,炭火随着风力一闪一闪冒着刺眼的火光。烧红的铜丝在他的小锤锤子下三敲两折,就成了灵巧发亮、中间宽两头窄的蚂蟥钉。然后对接上破碎的瓷器,开始用金刚钻打眼子。他的衣服连同脸部被金刚钻钻头旋转时飞出的瓷屑,再加上烟熏火燎成了炭色。姑舅的手艺精湛,瓷器碎成几片,他都能很快衔接修复如初。那时一个蚂蟥钉8分钱,但不论抓几个蚂蟥钉,他从来不要我们的钱。

改革开放以后,随着物质生活用品的逐渐丰富,瓷器的大批量生产,三泡台盖碗子也货源丰富、价格便宜了。因此,钉补碗子已经不划算了,“钉匠”这一原有的职业也逐渐消失。前两年东乡族钉碗技艺和保安族腰刀一样,已列入了非物质文化遗产。

除了茶具,喝茶讲究的是水质。

喝茶最好的水当然是山泉水,次为井水,再次是自来水。我觉得比一般山泉水更好的是我们老家一个叫“山根儿”的地方,从山之根汩汩流淌出来的泉水。我们那个庄子前山人叫邓家山,后山人叫宋家洞,坐落于河州东乡与南乡之间的分界山脉——蒿支沟北面山麓的半中腰。从我们庄子再往上,到了山坪的脚下有一孔泉眼,清清的泉水从红石坂流出,流到了山下,最后汇入广通河,再入洮河、黄河。

1999年夏,我哥带我和张承志兄到达我们小时候挖过龙牙的旧址。据张承志兄考证,那个出泉水的红石坂属于第三纪红土,世界上都很罕见。他说, 第四纪就是黄土的堆积,也就是形成黄土高原的黄土。承志兄出身北大考古专业,他的现场考证应当是可信的、专业的。从那个红坂土,即第三纪红土里流出的泉水清澈甘甜,有一股特殊的山泉味儿,远近闻名,泡茶奇好无比。寻着那股泉水,早年在此山根落户了一家陈氏东乡族。半山腰前不着村,后也不着村,陈家之所以在此地落户,就是因为那股泉水。

陈家奶奶活了九十多岁,前几年我回老家时,还给她老人家照了个相。在那么困苦艰辛的生活条件下,长寿到这个岁数,我猜想肯定与那股石坂泉水有关。我父亲的最后几年随我四哥住在了山下,但在身患重症临终的日子里,父亲什么都不想吃, 什么也不想喝了,就要我们去爬很高的山上,提那个山根里的石坂泉水。父亲说, 那个山根里的石坂泉水很凉,很沉,喝一口下去,感觉一下子沉到肚子里最需要水的那个部位,很舒服。

直到现在,我仍然很想喝老家那个山根里的石坂泉水,每次开车回老家,总会带上一桶来泡茶喝,虽喝不了两天, 也能泡出不一样的茶味儿,品着茶的同时还能解一些游子的思乡之情。

随着改革开放,家乡的茶叶市场逐渐丰富了。先是云南下关的沱茶,2两一个卖8角钱,呈饼状,中间凹陷,像窝窝头,所以家乡叫作窝窝茶。

那时的农村,一般人家掏不起多少钱买茶喝。记得庄子里有个老者闲来无事在榆树下吹牛,说那个窝窝茶多么多么地好喝, 父亲和其他人一起听着,也没吭声。这位老者看着跟前的人羡慕地听着,说得更是神乎其神,吹得更起劲了。父亲实在忍不住,说了句“娃们买来我也喝着呢,也还不是那样子的”,这使吹牛者显得特别无趣。这说明沱茶在当时确实是稀罕物。

沱茶、春尖茶主产区在云南,以下关沱茶较为有名,也有湖南产的。而上好优质价廉的春尖茶,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被迅速贩运到河州地区,与河州地区的饮食习惯相吻合而深受欢迎,形成了著名的三甲集茶叶集散市场。远离云南产地的北方三甲集茶叶市场,吸引着兰州和定西、河西、青海、西藏等地络绎不绝的客户。

沿兰郎公路到临洮康家崖,一过洮河桥界,便进入了广河的三甲集。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当年的题字“东有温州,西有河州”的巨幅牌匾赫然屹立在洮河桥头,见证着这个地方历史上的“茶马互市”和改革开放初期以茶叶为龙头的小商品市场的繁荣。这一切应当归功于自称“腿子长信息灵”、最早跑出去做买卖的广河县三甲集人。那时,每当清明节前后春茶下来,只分到两三分地、靠种地吃不饱的三甲集人就成群结队地到云南,住在茶农家里,买断了一个个茶园, 也有的常住在那儿承包上一块地种茶采茶,然后把成麻袋的春尖新茶用包裹邮寄到家乡。于是,新茶在北方三甲集与南方春尖产地几乎同时上市,极大地丰富并形成了老家的茶市,提高了家乡人的生活品质。

随着大批品质佳口感好价格稳当的春尖贩运到三甲集,沱茶逐渐淡出了河州和西北茶市,少有人喝了。

老家里给娃说亲订婚,称为“送订茶”;娶媳妇吃宴席时,家族邻居接待送亲的女方娘家人,也称作“给茶”;请人到自己家里吃饭,也称“到家里喝个茶走唦”。“喝个茶了再走”,实际内容当然不光是喝茶,意思是吃了饭再走……可见,茶在家乡人心目中的重要性。

记得上中学时我们有一个外地的老师,在课堂上调侃:“看看你们河州人:不养羊,还要吃个手抓呢;不产茶,还要喝个什么——春尖哩!”

“手抓吃过酒喝过,碗子刮过临洮过”——“手抓”指手抓羊肉;“碗子刮过”,指喝了三泡台茶;“临洮过”,就是指去与广河县一河之隔、娱乐歌厅发达的临洮城。吃手抓、喝小酒、品三泡台茶,然后再去KTV吼上两嗓子,曾一度成为某些青年的小资情调。

小时候我没茶喝,年轻时刚工作了大多喝便宜的春尖大粗茶,这几年我越来越喜欢喝绿茶。绿茶里安吉白茶和西湖龙井当然是上乘,所以也常小饮几杯。

2016年的冬天,我来到杭州,在浙江大学学习,有机会品了一回真正的龙井。

那是一个华灯初上的夜晚。离浙江大学之江学院不远、坐落于大都市里的村庄是那样静谧、安详。

几十年来,喜欢喝茶的我当然喝过各式各样的茶,什么大红袍铁观音竹叶青猴魁花茶红茶白茶,但坐在龙井村的小院里,背靠绿油油的茶山品龙井,这还是第一次。品茶要心静,心静才能口爽。

远离繁杂势利的人际关系,坐在这样的小院里,不看人眼色、不强颜欢笑、不说奉承话、不说言不由衷的话,而又不担心被算计地安心品茶,哪怕是短暂的,也真的是人生之幸。

上好的真正的婴儿龙井,就泡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尽显淡绿透明的那种茶色。嫩嫩的雀舌般的新芽,如还在茶树上长着般于茶杯里绽放伸展,你就是不喝, 看着都很舒服很解渴,品一口则更是沁入心扉。

这个小院的主人是一个朋友的哥哥,我们和他聊天,才知道我们此时所在的这个村子叫梵村,是西湖龙井茶的核心产地之一。龙井村里人均只不到一分地的茶园,每家产茶不过三五斤,都让公司和熟人提前预订了。什么婴儿茶、姑娘茶、媳妇茶、婆婆茶……价格从几百元上千块到几万十几万不等。近几年由于房价飞涨城市迅速扩张,西湖的茶地纷纷被房地产所蚕食,茶园越来越少了,有些守不住茶地的架势。

几天的阴霾过去,太阳暖暖地洒在西湖大地上。第一次来到初冬的西湖龙井茶种植基地,才搞清楚了小时候对于茶叶长在哪里而又不好意思问的问题。明媚的阳光下老远看着龙井茶园,感觉像是一片片剪了树梢的冬青树,想着明前发出的麻雀舌头一般小的嫩芽,一叶叶采摘下来,而且还讲究什么姑娘采摘,再经过一道道炒茶熟茶的复杂工序……怪不得茶叶这么贵!

北方老家那时已是雪花飘飘,毛裤加上大衣,而南方西湖的龙井村里,却穿个衬衣最多加个外套。坐在小院里,主人端来几个小炒,与同去的友人聊天品龙井,打双扣吹牛,下之苏杭真的美如上之天堂啊!突然想起渐行渐远的父辈们那些为生计奔波难行、为一口茶而惆怅的日子。岁月悠悠,今昔之间,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经历了如此之大的变化,使人不由生出许多感慨来。

但终究还是要回去的,还得回到那个寒冷的北方、繁杂的社会。在回去之前,咱先关了手机,忘了颇烦,让疲惫的身心得到调养。经过沧桑、累了一生的人,在这样的小院里,什么都不想,静静地、静静地,只是品茶,只是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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