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十年之约

成都商报 2018-05-03 03:33 大字

这是一群医学专家

与7个地震截肢孩子的十年聚会

在最后一场聚会上,一个孩子动情地说:

“2008年5月12日,一个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日子,但因为遇见了你们,我遇见了希望。”

孩子们

魏玲(前排右一) 双腿截肢

唐仪君(前排右二) 双腿截肢

寇娟(前排右四) 双腿截肢

瑶瑶(前排右三) 双腿截肢

秀秀(二排左四) 单腿截肢

王飞(二排左五) 单腿截肢(已离世)

李丹(二排左三) 右臂截肢

专家们

康焰

四川大学华西医院重症医学科主任

邱海波

东南大学附属中大医院副院长、重症医学科主任

席修明

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复兴医院院长

杜斌

北京协和医院内科ICU主任

周建新

首都医科大学北京天坛医院副院长、重症医学科主任

许媛

原北京同仁医院重症医学科主任

安友仲

北京大学人民医院重症医学科主任

如果生死之间有条线,这条线可能会划在医院的ICU。

5·12汶川特大地震,很多伤员的生死线就划在四川大学华西医院的ICU,其中7个伤势最重的孩子,他们在生死线上来来回回了数十回合。而与死神拔河的,是包括华西医院、北京协和医院在内的全国7所顶级医院的专家。7个孩子就此与7名专家结缘。

十年间,专家们与孩子们每年相聚,关注他们的伤情恢复、心理重建、学习生活。而孩子们,参加工作、创业、结婚、生子、上大学、读研究生……

十年“相伴”,他们顺利“长大成人”。

A

拯救

与死神拔河

7个截肢的孩子 终于挺了过来

瑶瑶至今仍然不敢关灯睡觉。

地震时,她在什邡蓥华中学上初二,教室在二楼。一阵猛烈的晃动后,她的眼前一片漆黑,感觉整栋教学楼都压在自己身上,她一遍遍大喊“救命”,可埋得太深,一直得不到回应……39个小时后,瑶瑶被发现,获救。

唐仪君、李丹、魏玲、寇娟是绵竹汉旺镇东汽中学高二学生。唐仪君、李丹、魏玲一个班,教室在三楼,寇娟在四楼。回忆地震发生的瞬间,孩子们说:上着课,突然就“掉”了下去。

“到处都黑得很,到处都在喊,只有右手和脑袋能动。”唐仪君一开始还会挣扎,但很快就没劲了。只能等着,有人来就喊,没人来就等。魏玲也被死死困住,下半身完全无法动弹。李丹稍好,至少还能轻微动一动。

等待漫长而难熬。他们跟身边人说话,和同学一起报数。但越往后,声音越小,报数也越少。获救后才发现,幸存下来的就只有他们那一小片人。一个班40多个人,只有十多个人存活。

梦里,唐仪君很长一段时间都会“遇”到地震,每次他都使出全力向屋外狂奔。当年,他在废墟下埋了27小时,获救后辗转被送到德阳的医院,当晚就截掉了双腿。五天后,伤情恶化,被送往川大华西医院。

寇娟被埋了20个小时,双腿一样没能保住,在德阳医院做完截肢后也被送往川大华西医院。情况最严重的是魏玲。治疗期间,大小手术经历了30多次,单截肢手术就做了17次……李丹的情况要好些。她还记得,自己获救后,很快被送到了德阳医院给右手做减压手术,但减压不行,得截肢。“减压之后就迷迷糊糊的,醒来就已经在华西医院了。”

获救后的瑶瑶也在第一时间被送到川大华西医院,截掉了双腿。加上来自北川的王飞和什邡的秀秀,一个失去了左腿,一个失去了右腿,7个截肢的孩子从不同的地方来到了川大华西医院。

在治疗过程中,7个孩子在生死线上来来回回了数十回合,每一次都是一场拉锯战。

川大华西医院重症医学科主任康焰,对这批孩子有着特别的感情。“他们年纪小,都才十多岁,都有肢体残缺,治疗期间,病危通知书几乎每天都有。”当时,川大华西医院成为地震危重伤员集中收治的主要医院之一。康焰介绍,为了更好地救治伤员,当时卫生部从北京、南京、成都等地调集了7名重症医学科专家组成专家组进驻川大华西医院,自己也在其中。

东南大学附属中大医院副院长、重症医学科主任邱海波,在川大华西医院支援了两个半月。在他的印象里,这批孩子是他当年在川大华西医院治疗过的地震伤员里,伤情最严重的,也是医护人员投入精力最多的。

李丹已记不清医生下了多少次病危通知书。有一个让她印象深刻的情景:截肢带来的并发症,让她胸腔出血,体内出现积液,“抢救时感觉自己呼吸不过来了,很多医生站在我周围给我抽积液,感觉身体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康焰对魏玲和秀秀的治疗印象深刻。“每次为她制定手术方案,都是一场痛苦的‘拉锯战\’:如果截(肢)多一些,可以减少感染风险,但不利于之后装假肢,甚至可能损害生育功能;但截少了,再次感染只能再次截肢……”北京协和医院内科ICU主任杜斌说,就这样手术-感染-再手术,魏玲的右腿被截肢三分之一,左腿被截肢到骨盆连接处。

瑶瑶和魏玲在一个病房,床靠床。康焰还记得,每次给她们换药,因为很疼需要麻药,加上带着呼吸机不能说话,两个人就通过护士互递纸条,相互鼓励,“要坚持住啊,快好了”。

还好,孩子们最终都挺了过来,之后从ICU转入普通病房,再进入康复中心,一直到2008年12月30日出院。因伤情较重,魏玲和瑶瑶的后续治疗还持续了三年多。

B

没有结束的拯救

一年一度 十年聚会

康焰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年画——一个卡通孙悟空挑着一对大蟠桃,两侧还留有“震友亲们,集体创作”的字样。这是几年前聚会,专家们和孩子们一起在绵竹年画村李丹的画室画的。这样的聚会,他们已持续了十年。

牵挂

担忧孩子们的心理创伤 组织聚会

当年,治疗结束后,专家们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但仍然牵挂着7个孩子的成长。因工作关系,康焰时常会与专家们碰面。孩子们的恢复情况,成了大家每次必谈的话题。既然大家都这么关心,那就组织个聚会吧。志愿者卢小舟也参与进来,成为活动的执行者。

组织聚会还有另一方面的考虑。康焰说,当时把这些孩子从死亡线上救回来之后,大家很开心,但也有很多忧虑,“这些小孩都有肢体残缺,都特别年轻,这一代可能又很娇气、自我,甚至脆弱,就想他们在这样的大灾难冲击下,怎么在社会上去生活,担心他们的心理受到影响,慢慢封闭。”

邱海波也说:“他们不但落下这么严重的残疾,还受到这么大的心灵创伤,走出ICU以后,未来可怎么生活?”

聚会时间安排在每年春节前,聚会方式、地点、交通住宿等,也会提前一个月开始安排。到了那一天,专家们无论多忙都会到场,孩子们也会从各地来到现场。

他们还有个微信群,平日里,谁装假肢了,谁考上大学了,谁创业了,谁恋爱了……孩子们一一汇报,专家们细细叮嘱,就像一家人一样。

“每年见面灌输的都是,不要把自己看成一个残疾人,(不要想)怎么需要帮助,应该是我们能干嘛。”康焰说,更多的是在交流和鼓励,给他们支招,很少以金钱的方式给予帮助,也极少动用专家们的社会关系,“因为生活是他们自己的,要学会面对困难和解决困难。”

卢小舟记得,有几次聚会,因为魏玲做的手工艺品很好,他们还专门设计了一场拍卖会,竞拍她的手工艺品,比如福字、笔筒等。“价格也不贵,就是希望孩子们能看到自己身上的闪光点。”

李丹每年都在期盼这场聚会,她觉得这是大家最轻松的时刻,“大家在一起,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专家们也都是自己的叔叔阿姨。”寇娟也觉得,当大家在一起时,生活中的行动不便和异样眼光都会消失不见。唐仪君更是像一个开心果,会把最灿烂的笑容带给每一个人。长不大的瑶瑶,性格敏感的秀秀也会无话不谈。

也有悲伤的时候,三年前的聚会突然少了一个人——王飞离开了,在上海工作的他因突发疾病离世。“大家都很伤心,我们在聚会上为他沉默了一分钟,然后又继续,不能让悲伤影响到他们。”康焰说。

重生

孩子们工作、恋爱、结婚 融入社会

十年聚会,康焰看到了孩子们一年年向好的方向改变。“一开始觉得他们会不会内心封闭,其实他们反而很乐观而阳光。”

几年前,魏玲结了婚,如今在老家开了一个小工作室,做一些手工品,孩子也已4岁。杜斌还记得魏玲生产时的紧张感。2014年3月,他从群里得知魏玲住进华西第二医院待产时,就立即联系了正在华西第二医院进修的同事,密切关注她的情况。“生了,母子平安!”当他发出好消息时,群里立即响起了一片欢呼。

李丹也在两年前当上了妈妈,老公是一个地震群里的网友,广元人。结婚时,专家们还一起赶到绵竹参加她的婚礼。如今她在成都一家室内设计公司上班,职业的装扮,一副黑框眼镜,能说会道,活脱脱一个职业女强人。

唐仪君大学毕业后在骡马市附近的一家设计公司上班,每天推着轮椅到公司,下班再推回去,已经完全能够独立出行。除了工作,唐仪君还找到了女朋友,已经见过了父母。但也有烦恼的事,“她父母还没有完全接受我”。

最近,寇娟正忙着在绵竹寻找新的店铺,“之前那个房租太贵了一点。”一年前,寇娟放弃了成都相对稳定的工作,回到老家开始创业——美甲。

瑶瑶在四川音乐学院读设计专业,即将毕业。学识最高的秀秀,也即将取得法学硕士的学位。

“第五年聚会,让孩子们谈未来规划时,有人说想开公司,有人说想做律师、画家,但却说不出具体计划,多少还显得有些飘渺;到了今年,他们讲的就比较落地了,都是生活中实实在在正在做的事。”原北京同仁医院重症医学科主任许媛也看到了孩子们的变化。

“医学又不仅仅是科学,还有好多社会学的东西,像这群小朋友的成长,其实也让我们更加坚定或者完善了,对类似患者在治疗中关于心理关怀这一部分的理念和做法。”康焰说,“要把这样的病人救治过来,要让医学做得有温度有关怀一点才行,不然最后生理上的东西改善了,遗留下心理上的问题,治疗起来更困难。”

C

“是时候放手了”

孩子们成人

都有独立人格和独立生活能力

看着孩子们长大成人,参加工作、创业、结婚、生子、上大学、读研究生……迎来重生,回归生活,专家们觉得,是时候放手了。其实,在第五年、第六年、第八年的时候,专家们就已想过可以结束聚会了,但一直不舍,没有成功。

“如果我们一直这样,解决了他们要解决的问题,主动去想怎么让他们过得更好,为他们安排,其实(我们)是有担心的,因为我们要让他们知道,怎样能够独立生活下去。”康焰说,“因此,从第三年、第四年起,基本上就是像朋友一样对待,让他们能慢慢脱离我们去生活。”

“五年以后,我们这些教授就在想什么时候能够放手,现在看来没问题了,这些小朋友都有独立的人格,都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康焰说,十周年时,应该可以真正意义放手了。

告别的时刻最终来临。今年2月,一场特别的告别演讲在成都一个咖啡馆进行。孩子们各自准备了一份演讲稿,讲述着地震、讲述着自己的变化和成长,到场专家也纷纷为孩子们送上自己的祝福。最后一次聚会,带着几分伤感,也笑中带泪——

“我很感谢上苍的眷顾,让我有一个健康漂亮的天使。”

“李丹说想当白领,我说我想过好每一天。”

“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不确定的,极其幸运的,趁自己还有时间和力量,去做所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2008年5月12日,一个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日子,但因为遇见了你们,我遇见了希望。”

“在华西的时候像回到了婴儿时期,被报以最大的善意。”

……

康焰觉得,“我们努力想和这些小朋友从形式上切断的原因,其实不是彼此的关系变淡,而是想让他们在没有我们这些叔叔阿姨们的支持下,依然可以非常好地生活。”

“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我是你曾经的医生,你是病人,也没有说我们是长辈,你是小辈,大家真的就是一种忘年交。他们开心,我们也觉得像朋友过得很好一样开心。不过是大家曾经有这么一段经历,这就像大家一起读了这几年的书,一起出去干了这么一些事情,然后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种关联或者感情。”康焰说。

“表面上,这十年是我们在关心帮助这几个孩子,但实际上,他们靠自己的努力就能把生活各自经营得有声有色,我们并没有为他们付出多少;而恰恰相反,他们是我做过最长的一组重症患者‘远期随访\’,从他们身上我的收获很多。”杜斌说。

李丹一直珍藏着一幅画,名字叫《唐仪君的伤疤》,这是她在川大华西医院康复治疗时与大家一起学画画时画下的,还曾在美国展出。画里的伤疤全来自唐仪君身上。那时,她没事就对着唐仪君拍,然后就画,最后组成了一个奔跑的人。

她说,画里的唐仪君就是他们自己。

成都商报记者 杜玉全 王欢

摄影记者 陶轲 实习生 王瑞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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