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芬芳

□ 潘鸣（德阳）

我们的少年时代，表扬，是人人珍视和向往的一种荣誉。它美如夏花，在我们心中释放着迷幻芬芳。

表扬的源头大多来自我们竭尽努力孕育出来的五彩缤纷的好人好事；表扬的形式是各类受助者和老师同学的众口皆碑，以及黑板报上的生动事迹宣传。偶尔还有校外敲锣打鼓送来的一面鲜红锦旗。那时的表扬是纯精神性的，被表扬的学生娃连一块橡皮一个田字格小本本也不会获得。但是每一份表扬却具有神奇的魔力。它是一缕光，在少年人眼前照出一团明媚；是一炬火，让青葱的心灵燃起昂扬的激情。依据表扬事件本身的大小和影响力，班主任会将其量化为不同的分值，期未累加填入学生《成绩通知书》首栏。栏标赫然写着：思想品德表现，其后才依序排列语数文理各项学科。表扬的价值由此可见一斑。

那时，谁都想成为思想品德成绩得高分的出类拔萃的那种“好人”。但是，“好人”是要靠桩桩件件“好事”来一砖一瓦垫衬的。于是，我们千方百计在校园内外寻求做好人好事的机会。虽然主观上有“挣表扬”的意图，但在具体行动上，“做”却是实实在在的。我们偶尔在地上捡到一两分硬币或某个冒失鬼丢落的铅笔钢笔，绝不会据为己有，而是立即上交老师或投进学校失物招领箱。我们在路上见到一泡牛粪会毫不犹豫用手捧进人民公社的庄稼地，放学后踊跃帮生产队放牛割草，为五保户挑水劈柴扫屋院，争相背着瘸腿的同学上学堂，在农忙时节为集体割麦刈谷。集市上听到有人喊“抓小偷”，我们会毫不犹豫地加入追赶的队伍……

诞生于一瞬间的好人好事，凭爆发力和少年意气相对容易达成。而有时候，一桩好人好事的成功需要一个时间段，这就很考验行为者持之以恒的毅力，其中或许还夹杂着对某些始料不及的诱惑的抵御。

我就有一次这样的亲历。那年我上初一，中学校园由一座深阔的古庙改建而成，地处乡野，古木参天，殿堂俨然。暑假前夕，我们几位家住附近的同学自告奋勇担任假期义务守校任务。护校队统一佩戴红袖章，雄赳赳气昂昂地上岗巡逻。然而，我们低估了这件“大好事”的实施难度。每天冒着酷暑在热带雨林一样的校区中穿梭游弋，不一会就闷得大汗淋漓，一个个全成了落汤鸡。很快就有体弱的同学熬不住了，黯然退堂。其余同学相互打气，咬着牙好不容易才坚持下来。在我们一丝不苟的护卫下，偌大的校园安然无恙，平静得像一泓无皱的池塘。

然而，一夜风雨，使这份平静起了波折。雨后的清晨，我们的巡逻队途经一片果林，脚下像是被谁施了魔法，突然都停下来。我们的眼球被滚落在草坪上的果子黏住了。那一枚枚嫣红的肥桃，一粒粒鹅黄的硕李，在晨风中释放着成熟水果特有的醇香。我们情不自禁俯身各自捡拾了几枚，捧到鼻尖前嗅了又嗅。喉头随之上下蠕动，发出咕噜声响。那时我们正值身体发育高峰期，平时却连一顿饱饭都很难吃上。此刻面对从天而降的美果，饥馋的感觉都快从肠胃里伸出手来了！可是，大家面面相觑，却没有人贸然带头下口。“这是风吹雨打落地的，吃几颗，该不算损公利私吧？”有谁小心翼翼问了一句。显然，这是一个相当严肃的话题。大家七嘴八舌好一阵争论商议，最终达成共识：我们是护校队员，学校的一草一木都不能动，地上捡到的也是集体的，必须充公，一颗也不能少！

那天，包括后来的许多天，我们努力屏蔽各自的那一份青涩欲望，把落地的水果悉数拾入竹筐，抬到值班室堆放好并作登记。哪怕眼睁睁看着它们渐渐霉腐、干枯，被虫蚁叮噬，也没有人去擅自侵吞一丁点儿。

我们一番超乎寻常的克制隐忍，使护校行动收了个完美的“豹尾”。新学期开学典礼上，我们被请上主席台。如母亲般慈眉善目的老校长一一点着我们的名字，满含爱怜地夸赞：了不起啊了不起！几十天如一日以校为家，连掉落地上的水果也一个不动，这是什么精神？这是神圣的尽忠守职精神，是纯洁无邪的集体主义精神！全校师生都要以护校队为榜样，学习弘扬他们的崇高思想品质！

那是我有生以来受到的最为隆重的一次表扬。在全场热烈的掌声和钦佩的目光中，我内心充满了神圣、甜蜜、幸福和荣光。恍惚中，似乎有一只小白鸽从胸腔扑腾而出，托载着我的心灵，翔入头顶浩渺的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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