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子坪：记录或素描 □符纯荣
夕阳浓烈之时，罐子坪是最美丽动人的：静静的村落蛰伏于大山深处，四周是高高的山梁，中间的凹部散落一些人家，一条丈把宽的小河流过村前。三五声鸡鸣犬吠，七八道炊烟缭绕，被凝重古朴的阳光交错点缀于其中，一幅山乡油画便鲜活不已。
在川东北乡下，家家户户都有几口吊挂于火塘上方用于做饭的铁罐子。而老家被群山四面环绕，所处的地势很像罐子底部，于是先辈们便将其形象地命名为“罐子坪”。一年四季，要么是激情的太阳胀红着脸从东山窜到西山，要么是文静的月亮不动声色地从西山踱到东山。在四周山梁的精心呵护下，怒啸的风只能在头顶唱歌，冷酷的雪只能在高空舞蹈。哪怕是寒冷的冬天，罐子坪也温暖如春。
在我家屋侧，一条小小溪沟将罐子坪分成两半，我们习惯性称之为“沟这边”和“沟那边”。我家原本是在沟那边大院子的，在我五岁那边春天的一个上午，一场始料不及的大火烧毁了我家仅有的两间瓦房。所幸的是，由于抢救及时，大院子其他房屋没有受到多大损失。火灾之后，我们在沟这边重新修筑几间土墙房，从沟那边搬了过来。正如母亲所说，一切都得从头开始。因为除了一地破碎的瓦砾、瓶罐，大火基本上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小到一粒谷子、一只筲箕，大到一架木床、一台衣柜等等，都需要一样一样来重新添置。一家人的生活因此受到巨大影响。好在淳朴善良的乡亲们纷纷伸出援手，今天这家提来一袋米，明天那家背来一篓苕，家家户户还派人无偿地出工出劳，帮衬着我家另行选址兴家立灶。他们用最实在、雪中送炭式的行动，帮助我家度过了那段无比艰难的日子。
罐子坪不大，坪上人口也不多，两三百口而已。顺着山势的错落，一些小院落或单家独户零零散散地分布着。依山而居，我家屋后是种植旱粮的坡地和一片茂密的松树林，屋门前是大巴山区随处可见的一湾梯田。只不过，这些梯田规模小了些，无法用壮观、壮美等一类词语来形容与赞美。但它照样能体现出巴山梯田特有的那份柔韧、迤逦、婉约、缠绵的风姿，柔肠百转，层层叠叠，布满了山沟河谷。
别看这片梯田不大，却分有许多不同的区域，且都有各自的名字和特征。如下塝、湾田、斜石板、乌龟田、尖嘴田、秧母田等，都像名字一样生动、有趣。还有一些名字是纯粹的方言土语，无法用文字来表述，但更加形象和亲切。印象中，幼年时的梯田都是颇为单调的，就那么简单地生长着一两季庄稼。春来一片绿，秋后一片火，而到了冬天，则大都荒废着，显得呆呆笨笨的样子，没有一丝生机，令人不愿前去搭理。
但那些常年清润的冬水田，却吸引着从不安分的这帮毛头小子，因为田里活跃着许多不知从何而来的鱼儿。冬日的水田不长庄稼，却丰茂着比春天还生机无限的碧绿水草，鱼群藏匿其中，或快乐游荡。水里的岩洞、草丛，乃至横亘其间的一截烂木头、烂秸秆，都是鱼儿嬉戏或藏身的好地方。为了捉鱼，我们高高挽起裤管，下到冰凉刺骨的田里。骤然间受到惊吓的鱼儿，一改刚刚还乖巧可爱的样子，极为灵巧地左冲右突，总是让我们无功而返。于是便有人大胆地将田埂挖开一个缺口，把田里的水全部放干。到了最后，鱼群像被拔去翅膀的鸟儿，被恶作剧的我们无情掐灭了自由飞翔的命运。当然，这样的恶作剧必须承担严重后果。由于田里是蓄积一个冬天的秧水，只等着开春栽插，一定程度维系着庄稼人单薄的命运，因此绝对逃脱不了大人一顿严厉的打骂。
不知从何时起，层层梯田间突然茂盛起一片片果树来。或许未挂果之时人们并未给予关注，直到一颗颗小灯笼样的果实探出头来，人们的眼睛才被照亮。由于果树多是柑桔一类，间杂少数苹果、梨子、杏子，所以秋天的风景最是辉煌。每当夕阳西下，火烧云燃透整个天际，那璀璨的光芒便将沉甸甸的枝头引燃，远远望去，仿佛山塆里升起一簇簇旺盛的篝火一样。于是，生活的幸福、丰收的喜悦便以浓烈的色彩爬上人们脸庞。在谷香与果香调和得稠密的浪漫秋韵中，山村醉了，弯弯梯田也醉得扭起好看的秧歌。
最不能忽略的，恐怕是那两口老井了。它们分别在溪沟两边默默地尽忠职守，长年累月，无怨无悔。也不知它们有多大年岁了。曾听爷爷生前说过，从他能记事起，这两口老井就存在着，从未出现过干涸的情况。多少年来，它们一直保持着几股儿臂般粗细的水源，孜孜不倦地流淌。甘甜爽口的井水，不但令罐子坪的人们世代依恋，就连经过此地的村外人在饮用之后，也会啧啧赞叹和羡慕不已。爷爷幼年时，正是兵荒马乱年代，祖籍地宣汉县更是饱受战乱之火的前沿。为了寻求一处能够安放一家老小的庇护所，在一个秋后的日子，曾祖父、曾祖母以两副箩筐挑上简单的家什和幼小的爷爷，含泪挥别故地，经过多方辗转，一路吃尽苦头，最后来到罐子坪。也正是喝到老井的水、吃到村里人赠与的粮食，让祖父感受到那番久违的亲人般的接纳，于是决定不再费尽周折四处迁移了。随后，就在这里租赁几亩田地，一天天生息繁衍下来，也给我的命运赋予了饱含疼痛的原乡情愫。
说来令人惊奇，也让村里人颇为自豪的是，两口井水不但保证了人畜生活饮用，还起到了灌溉庄稼、保证丰收的重要作用。每逢缺水的农时，特别是灾荒年月，人们会沿着层层梯田，将这些生命的源泉源源不断地导引下去。于是，那一湾维系着人们弱小命运的梯田，在井水滋养下，总是显得那么地丰润、鲜活。两口水井，除了长年累月地给人滋心养肺，更是成为农田丰收最有力的保护神。如果说，大地带给人宽厚慈祥的父爱，那么，水井就令人感受到细腻温情的母爱。凡有人居的地方都少不了水井，这不仅仅是生存的基本条件之一，还应该是幸福生活的点缀与丰富所在。水井保留了太多缤纷、鲜活的故事，仿佛怀有一颗母亲般慈祥、宽厚的心灵，那些水源有多广阔，母爱便延伸得有多深远。
罐子坪久居深山，却也并不封闭。就在谷底，一条省级公路穿越而过，汽车昼夜往来不息，喇叭声响彻耳畔，山外那些鲜活的信息便率先传递进来。泥结碎石路面时代，跟随着车轮腾起的烟尘长年累月缭绕不绝，成为这条通道繁华兴旺的象征。后来，公路被数次加宽并铺上深青色的柏油，再恰到好处地打上白色标线，更是让深山围裹的罐子坪与时代的步伐一起不断加快。时间即将进入二十一世纪第三个十年，乡村振兴的号角遍地吹响，一条宽敞的乡村旅游环线公路也从省道衍生而出，跨越平滩河，穿过罐子坪，劈开陡峭的崖壁、垭豁，朝着相隔四公里的云门天寨风景旅游区延伸而去。仿佛一夜之间，这里的美变得丰满而立体起来：分布各个节点的乡风文明图画，嵌入墙体的农具造型，鲜花点缀的步行廊道，保持原有风貌的瓦檐、门窗，朴素而又精致的小小广场，以及排队成行的景观灯、整洁有序的垃圾分类回收设施等等。位于村口的铁罐子、铁火钳，更是以其巨大而独特的艺术造型，令人叹为观止。而山塆里的田地均已流转并得到规范整治，用不了几年，一排排鱼塘、一垄垄经济作物，就会以塘满鱼跃和枝繁叶茂的方式，出现在人们眼前。
罐子坪的一切，都是那么令人倍感亲切：弯弯的小路，淙淙的溪流，青青的田园，袅袅的炊烟……每一件事物，都足以构成一篇赏心悦目的美文；每一串音符，都可以组合成一部情感丰沛的乐章。饮着老井的乳汁长大，它的质朴已在我的心灵扎下坚固的根系。我相信，无论走得多么遥远，无论时代如何嬗变，亲亲的罐子坪都是我刻入骨子、融入血液的故乡，永远也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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