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茶香浓
早春的山梁还是一片寂静，它正在将上一年里由雨水的冲击、堆聚在茶树周围的落叶、昆虫的腐物默默消化。一株株茶树经最后一场白雪的拥裹、霜露的凝练，嫩芽儿如睡梦中的美人枕着山梁的臂弯，轻轻的呼吸。当那场柔软的细雨消停之后，轻纱般的薄雾悄然散去，枝梢上的嫩芽如出浴的少女，沾满露水珠儿冰清玉洁般俏然挺立。
清明前后的日子，山上的树叶还没有完全返青。在回龙河两岸，从河底到山腰的野樱花如白雪般渐次开放，把赶早怒放的几处火焰般红烈的杜鹃挤得星星点点、又格外显眼。清澈的河水里肥美的石斑鱼从石缝中开始外窜。山野的周遭弥漫出湿润与新生的气息。采茶喽！春天的第一颗嫩绿丰腴的茶尖儿已经放在了巧姑娘的手里。
山里人家，绿茶的制作简单原始，有如山里人直爽的性子，无需多余的架式。不用发酵，只需杀青、揉捻、晾摊、烘焙。看似简单，但也粗中有细。鲜嫩的茶叶在铁锅里翻炒，暴响出轻快的节奏，散发出浓烈的清香，在竹制的簸箕里扬撒搓揉。这过程有如铁匠铺的师傅去锤炼一件家什：火候的大小、锤打的轻重，都有各自的分寸。清明节到了，当你依次饱尝黄精、山药、香椿、竹笋无数山珍的时候，也正是家乡绿茶上市的时节。采茶的、制茶的、卖茶的忙忙碌碌，买茶的、品茶的纷至沓来，山野处处茶叶飘香，热闹而生动。每一处院坝、每一处角落都能看到这大山精灵的倩影，听得到她的芳名，闻得到那一缕缕怡人的清香。
作为一个常年在外奔波的劳动人，我没有资历去论道家乡几千年的茶文化。家乡的绿茶在浩瀚的茶海之中只是一滴珠露。在这别样而璀璨的珠露里，我体味出她别有的神韵。
家乡的绿茶分布在平均海拔800多米的崇山峻岭之中。受亚热带季风气候和高山垂直气候的影响，冬无严寒，夏无酷热，雨量充沛，植被茂密。土壤矿物质含量丰富，尤以人体必需的硒锌为最，这里物产丰富，风味独特。而家乡人种茶的历史，从留存至今的摩崖石刻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周年代。
我最早的记忆之中，有祖母讲的解放前的事，祖父靠一“花”一“叶”发家，“花”是棉花，“叶”就是家乡的茶叶。我懂事时正遇饥荒年代，每到春夏之交，我的父兄们都会怀揣一两块并无多余的粗粮干馍，早晚见黑，翻山越岭，到邻县的洪口镇上去卖自己舍不得喝的最好的茶叶。那里有巴中或更远的成都来的客商。一家人几天的工夫，父兄们来回百里山路的辛劳，很多时候也只能给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学生上学的书学费凑个几块，最多十多块而已。除了书学费，必须买两斤煤油、一点盐巴，假如能割上一斤半斤的肉，买一双草绿色的胶鞋，是让人非常羡慕的一种奢侈。那时起我知道了小小茶叶所承载的巨大的希冀。当早上的第一缕炊烟升起，父辈们在咳嗽声中，端起放在火坑里被烟火熏烤得发黄，煨起“锅巴”的搪瓷茶蛊，呼呼噜噜大声喝茶的声音里，我感受到了生活的困苦被茶水浸润的一丝香甜。谁家来了客人，不管有没有好的饭菜，都要在第一时间把新泡的茶水恭敬地捧送到客人的手上。当谁家的小孩刚能咿呀学语，张嘴吞饮，除了奶水汤粥，茶水也就是他的人生第一饮料。当谁家的老人被说成是茶水不进的时候，茶又成了山里人辞别人世间最后的恋念。无论是礼尚往来、婚丧嫁娶、那里都少不了茶叶的先行。
在求生计的漫漫长道，我南下北上。每到一处，背包里都少不了家乡的绿茶。家乡的绿茶总是对我苦累的身心，在不知不觉的滋润与呵护。中途几年不曾回家，没机会带上茶叶，慢慢地，我经常感到身疲力乏，脑子里昏昏沉沉，精神大不如前。还经常失眠，虽常常看病吃药，但收效甚微。
去年夏天的一个早上，已经在家药不离身的我，泡起一杯由我九十多岁的父母亲手采制的春天的绿茶喝了起来。第二天同样泡了两杯。想不到第二天晚上居然睡了一个好觉，心情也突然好了起来，脑子里格外清醒，说话也有力气。就连药物说明书上那些往日模糊的小字，也都清晰起来。当又一杯绿茶入喉，我倍感神清气爽。看着那一尘不染的黄绿色的汤汁，闻着那沁人心脾的醇香，咂巴着唇齿间那悠长的甘甜，我突然醒悟，同时大喊一声“茶叶”！妻子轻声嗔怪我：少见多怪！我想也是，这些年不该少见的却真的少见了。
从那以后，我每天的生活又恢复了泡茶、喝茶的习惯。没有依靠任何药物，我的血脂降了下来，体重回到了正常，睡眠恢复了常态，还开起了早餐店，时不时还哼唱起歌曲，吆喝几下买卖。这也许只是个例。但是，住在茶林边、九十多岁的父母，几十年来，饭桌上的茶水很少离过。现在，父亲给人测日子、写符字、看皇历、看药物说明从来不戴眼镜，就连头上的白发也不是很多。母亲呢，不但大脑思维清晰，还下地种菜，自己缝补衣物，穿针引线。谁能说这里面能少了家乡绿茶的功劳。家里那祖上流传下来的茶具上“茶可清心”的文字在我眼前更加敞亮。它不只是简单文字的印刻和器物的存在，也是世居大山的祖先们对家乡茶叶的忠爱，更是给后人留下的温馨的生活方剂。
由于种种原因，家乡的茶叶还没有在市场上占有很大的份额。要让她成为大江南北，众人皆知的口碑和时尚，还要历经时日。家乡人一直在努力。为了让这大山的精灵，更多更好地走出这“秦关锁月”万千大山。万亩茶叶基地已成规模，一条连接远方和都市的高速公路正在山谷沟壑中日夜开凿，到时候，家乡的绿茶，以她优美的身姿，温柔的秉性，超凡而独到的韵味，她一定会走上更远更大的舞台，也一定会有“长在深闺人未识，一旦出阁艳惊天”的动人时刻。
“蜀道何难！”当你沿着那早已改写的千年诗仙的愁肠百结，生动诠释了巴山人百折不挠开拓进取精神的210国道，一路向西，上苍山，下林海，攀上“五龙台”红军战役遗址，驻足“荔枝古道”，便来到了我的家乡——大巴山富硒绿茶之乡，同时也是生态、康养、红色文化之旅的万源市草坝镇。在这方圆百里没有雾霾尘烟、一碧如洗的蓝天下生机勃勃的处女地，趁着这里桃花纷红、菜花金黄，幽兰在山谷里绽放，布谷鸟儿的声声啼催；执一壶清泉，泡一碗翠绿的山之精灵，在朝晖斜阳，清风明月之中，看那鲜润如玉的叶芽，如轻歌曼舞般跌宕起伏，张弛有度。品一口独有的清香和甘甜，那种简单明了的心境，初心回归的善美。如一曲天籁之音的洗礼把钢筋水泥的禁锢、压力和烦恼、喧嚣和拥堵、得失与恩怨，全都释怀——通达而透彻、恬淡而宁静。
临别，除了山里人无私的馈赠，别忘了带上这大山的精灵。
又是一年茶香时。家乡的绿茶以她别样的风情，在春天里等着你一声轻轻的问候。□张家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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