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庙消失的家庙
家庙遗址上的古井
家庙遗址前的黄桷树
□林佐成
只供奉祖先、祭祀祖先的家庙在上古时期叫宗庙,汉朝以前,有官爵者才能修建,唐时被称作私庙,宋时因朱熹倡议而改称家庙。家庙不同于祠堂,前者是祭祀场所,后者是族人聚会、议事、处理族内纠纷的场所;前者要求族里有过高官,后者则不作要求。紧靠开江县永兴街道上场口八庙村的八庙,即为家庙。这座建于康熙末年,几乎与金山寺相媲美的家庙,历经三百年风雨,早已荡然无存,只有家庙遗址前那三棵树干遒劲、枝叶婆娑的三百年树龄的黄桷树,在风中呢喃,诉说着往日的辉煌。
康熙四十年(1701)冬日一个晴朗的下午,家住湖南永州零陵的谭福馨,指挥着几个村民,在谭氏利通酒坊忙着原料粉碎,期待在春节前酿制一批原浆酒供应市场。当时,利通原浆酒因其独有的芳香醇厚,颇受当地村民欢迎,尤其是春节期间,村民们常牵着线线前来购买。大家正弯腰撅腚地忙碌着,保长桑又明推门而进,谭福馨发现了,急忙起身迎上前。尽管孝敬了两大坛原浆,又百般求情,桑保长也只答应让他春节后启程入川,原则上不超过元宵节。“谭老板,老朽也是没办法啊,前天,知县张大人又把老朽叫去骂了一通,说我办事不力,可是,唉……也许,你还没赶到那虎狼出没的川东,老朽已启程紧紧相随,但愿我们还有相见的时候。”桑保长说着,竟泪水涟涟。或许,这个秀才出身的保长,对背井离乡的感受,远远超过商人谭福馨。
这个春节,谭福馨自然少了往年的闲适与从容。自旧历小年开始,谭家请了这个请那个,然后又被这个那个回请,在酒水与泪水相伴中忙下来,已是正月初八。眼看启程日子一天天逼近,家里的利通原浆也已销售一空,谭福馨把心一横,将出发时间定在了三天后。那是正月十二日清晨,当谭福馨背着包裹,揣着细软,带着一家老小,与大弟一家、二弟一家走出门,送行的村民,犹如一团团乌云涌了过来,他们哭着喊着,围住谭家男女老少,尤其是那几个经常在谭家酿酒的师傅,拉着谭福馨的手,摇着头,咬紧嘴,拼命忍住眼中的泪水,眼泪还是如断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滚落。东家一走,他们又到哪里去讨生活?东家一走,自己还剩下多少时日外迁?谭福馨也是万般伤感,此一去,将永远离开世代生活的故土,离开列祖列宗,何等令人伤痛;此一去,路途遥遥,到了那虎豹豺狼横行的川东,又如何安身立命?然而,湖广填川,乃大势所趋,自己又岂能逃得脱这场大迁徙?
在众人的眼泪与祝福中,谭家与众乡邻挥手告别。他们从零陵出发,一路风餐露宿,走旱路,趟水路,赶到万县码头,已是几个月后。最小的弟弟,再也承受不了路途上的艰辛,率先领着一家大小留了下来。此后,大弟一家去了云阳。只有谭福馨咬紧牙关,领着家人继续前行,他要找一个土地肥沃,物产丰厚的地方落脚,他梦想着用自己的酿酒手艺,让一家人重新过上体面的生活。他领着家人,穿巫山,过开县(开州),翻新宁(开江)的分水岭一路向下,在今永兴镇谭家冲停下了。谭福馨望着平展展一望无际的原野,和原野上零星的将熟未熟的稻谷,连同那些弯腰驼背的高粱,又望望身后不远处缓缓流淌的永兴河。那清凌凌的河水,就像一面镜子,照得他心里一动,他想起了利通原浆。谭福馨不打算再走了。
其时,因为战乱、瘟疫,已并入梁山县(按开江县志载,康熙七年并入梁山,雍正七年复制新宁县)的新宁,与四川各地一样,人口稀少,康熙七年(1668)仅存18姓,地势平畴的永兴谭家冲一带,只看见零星的茅屋。谭福馨在此安营扎寨,不仅没遭到任何阻拦,反而得到当地村民的热情欢迎,他们给予谭家力所能及的帮助,让他们迅速安顿下来。
谭福馨是个闲不住的人,待把一家人草草安置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便领着妻儿老小,扛着锄头,带了砍刀,背着背篼,奔赴大片荒芜的原野。在一家人的艰辛付出中,鼠蛇出没、杂草横生的原野,又变成了一丘丘良田。俗语云,“梁平坝子新宁田,种好一年管三年”,这话用在谭家冲,一点不假。那些种在新开垦出来田土上的小麦、油菜、玉米、水稻等农作物,经谭家人一侍弄,没有一样不长得茂盛,没有一样不丰收,仅仅两年过去,谭家的粮食已有不少节余。
那是谭福馨扎根谭家冲第八个年头。这个在当地已有上百亩良田和数十亩山地,又纳了小妾,添了两个儿子的精明男人,第一次在自家良田里种上了比过去多得多的糯米,山地上种上了大片的高粱,邻里都不解,这两种作物的收益,明显比不过稻谷与玉米,这谭福馨打的是什么算盘?只有谭福馨心里清楚,再肥沃的谭家冲,也挖不出金银财宝,温饱问题解决了,要想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唯有像在零陵一样酿酒。
就在不久前,他到淙城办事,碰上一个从零陵迁来的乡邻,乡邻告诉他,随他一起迁到淙城的桑保长,因路上受了风寒,到目的地不久便去世了。想起桑保长期待相见的梦想化为泡影,谭福馨眼泪一下就出来了。他想到了大弟、幺弟,分别都快十年了,他们的日子过得如何?听说,云阳地势远不如新宁平坦肥沃,为人木讷的大弟,如何在云阳立住脚?他当即决定,买一匹马,带着大儿子,骑着到万县、云阳走一遭。然而,他掐指一算,马匹钱,路途上往返的费用,加上杂七杂八的开销,让他很快打消了念头。但酿酒的梦想就此潜滋暗长。
谭福馨在今永兴镇谭金芬酒厂处建起了简易酿酒坊。当乡邻们闻到浓浓的酒香,从酒坊飘出,他们才明白,谭家种糯米、高粱等杂粮,和家里人到永兴狮子山、谭家冲背后的东乡大梁扯麻黄、甘草等中草药,全都是冲着酿酒而来,他们不由得对谭福馨刮目相看。
谭家生产的利通原浆,很快受到当地乡邻欢迎,他们觉得这个酒来劲,喝了让人浑身舒爽。谭福馨乘势扩大生产规模,将利通原浆销往当时相对繁华的普安场、淙城。此后,谭家一边忙着耕种一边忙着酿酒,短短十年间,谭家已成为当地数一数二的富户。
富裕起来的谭福馨,终于可以实现多年前准备前往万县、云阳的梦想了。他专门买了两匹良马,带着自己的小儿子和风韵犹存的四十多岁小妾,一路翻马号,过梁山,赶到万县,一番打探,总算找到了幺弟一家。虽说他们的日子过得远不如自己滋润,倒也差强人意。幺弟对大哥千里迢迢跋山涉水看望自己,满是感激,他决定随大哥一起去云阳看望二哥。
让谭福馨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大弟竟于多年前病逝了。谭福馨来到芳草萋萋的土坟前,老泪纵横,长跪不起。他留下回新宁的必要盘缠,把余下的所有细软,全给了一脸菜色的弟妹一家。
从云阳回来,谭福馨一下苍老了许多,这个当初受父亲委托,答应要照顾好两个弟弟的孝顺男人,当即将家里的成年人召集起来,提出了修建家庙的意见。他说,老祖宗远在湖南永州,大弟又殁于云阳,我死之后必将葬于新宁,我们的魂灵将天各一方,何其可哀,何不建家庙于新宁,让谭氏先人得以团聚,灵魂得以栖居。
于是,一座专门供奉谭氏祖先的家庙,在酒坊附近破土动工。家庙前临永兴河,从淙城(新宁县城)通往城口的官道,从家庙前横穿而过。家庙建成,里面除供奉谭氏先祖谭八郎和谭纶等历史上四个谭姓尚书、两个谭姓巡抚、两个谭姓道台,余下的全是谭福馨的列祖列宗。因为供奉着谭八郎和谭氏八个名人,谭家人都称它为谭八庙,久而久之,连姓氏也省了,只叫它八庙。早在家庙竣工之前,谭福馨就在庙门前亲手栽下三棵黄桷树,家庙建成后,这个须发斑白的老人,自愿剃度,做了家庙主持。
家庙没有地产收入,为维持家庙正常运转,谭福馨在剃度前就提出,以酒坊收入供养家庙,由此,利通原浆的销售收入犹如血液,源源不断地输入到家庙,让家庙不断发展。据新宁县志清《道光十五年·卷四寺观》载“八庙:城北二十五里,村人谭福馨捐修,工竣遂自披剃此。康熙末年事。今住持皆缁党。”将它与金山寺等同列为一甲寺观,可见八庙的规模。据谭福馨后辈谭金芬听她的父亲谭秀才(2008年去逝,时年82岁)讲,八庙最辉煌时占地约四十亩,规模与金山寺不相上下,寺庙里建有走马转角楼,二楼木台可以骑马。
随着时移世易,家庙未能保存下来,1955年,它的主体部分被拆除,建成了八庙酒厂,庙前的大坝子,则成为永兴乡开群众大会的处所;家庙前的黄桷树下,因地势平坦,绿树成荫,变成了家畜交易市场,笔者小时候曾随家父到该地购买过猪崽。1975年,家庙再次遭到毁灭性拆除,到现在,只剩下庙门前那三颗古老的黄桷树、井圈,和散乱的条石。
酒坊濡养了家庙,反过来,家庙又鞭策着酒坊。因为要经常给家庙提供给养,利通酒坊数百年间不敢懈怠,即使最困难的时候,他们也咬牙坚持着,由此,酒坊在数百年间得到改进、壮大。据《谭氏酒谱》载,“清道光年间乡民谭吉朝、谭天林家在永兴场一碗水开设‘利通酒坊’,按祖传方法用黄桶小祚蒸粮酿酒。因店家酒好量足,来此打酒的顾客络绎不绝……”而且,因为酒坊的特殊性,即使家庙被毁,它依旧保存了下来,只是名字由最初的利通酒坊变为八庙酒厂、灵岩大曲、谭金芬酒厂、永兴烧坊,直至今天的淙城老窖。
作为家庙的八庙虽已消失,但它的故事还在代代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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