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赤脚医生

达州晚报 2020-07-23 10:39 大字

刘文忠坐在诊所的条桌后,用手指指条桌前的靠椅,脸色腊黄的中年患者低头瞅了一眼,一屁股落下去。患者张开嘴,露出舌苔,他蹙着眉瞅了瞅,开始询问病情,随后神情淡定地给患者把脉。

刘文忠开好单子,钻进偏厦,拉开盛满中草药的发黑的老旧木格子,开始抓药。

待患者走出门,已是上午十点过。此时,开江县永兴镇天成罐村五组的聚居点,还是一片静寂。他明白,自大院子被拆分开,村民又各自随心所欲地或建水泥板房,或建木楼,热闹一阵子后,聚居点的人开始减少。现在,留在聚居点的几个七八十岁老人,想热闹也没办法。

刘文忠站在阶沿上,正兀自想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带着咳咳喘喘的老太婆和一个小男孩,从大路上下来了。“刘医生,刘医生!”老人见了他,老远叫起来,原来是已搬到新太居住的先前邻居,刘文忠立刻迎上前。给老太婆看完病抓好药,已接近上午11点,他有心留下对方吃了午饭再走,老太婆的女婿开着小车来接他们了。老太婆刚走,一辆摩托嗤地一声停在门前,一个满脸愁容的中年女人从车上滑下来了……

刘文忠看完第三个病人,开始煮午饭,谁知,刚将米倒进电饭煲,第四个病人又来了。这天,他一共看了五个病人。

刘文忠目送着最后一个病人坐着小车离去,既欣慰又心酸,在山区人口稀少得就像癞子头上发丝,他们能十里数十里地赶来求医问药,何其可贵。然而,与过去一天看十个数十个病人相比,又何其可怜。

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曾在新太公社(后改为乡)六大队(天成罐村)新龙庙小学教过他初小的刘茂生,背着药箱走进了大院子。闲来无事的刘文忠,和其他孩子一样,一路尾随看热闹。他见昏迷不醒的病人,在刘医生的银针下慢慢苏醒,想起小时候最疼爱自己的干娘,因昏迷不治而亡,心里一动,自己不是一心想学一门手艺吗?

他当即跑回家找到父亲。父亲听了儿子的请求,先前还舒展的脸,很快蹙成一团。饥荒年代,日子都过得凄凄惶惶,哪有余钱剩米去学艺?但到底拗不过儿子,他答应下来。刘文忠带了投师字和白糖、土面等,随父亲来到位于太和乡(灵岩镇)十二大队(虾八口村)的刘茂生家,正式拜师学医。

刘茂生出生于医学世家,解放前曾做过灵岩小学校长,被撤去校长职务后回到老家虾扒口。虽常遭到批斗,但高明的医术还是受到当地村民欢迎,紧靠虾扒口的桂花院、灵岩寺等地村民,也常慕名前去请他看病。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他开始收徒弟,刘文忠所在的六大队,先后有林后恩(笔者父亲,学医一年后当民办教师)、颜怀新、吴家生、杨明开、杨代云等,先后向他拜师学医。

刘茂生要求徒弟严格,常叫他们一字不漏地背诵中医经典,而《药性》《汤头》等全是竖版的繁体字,每本都有一百多页,这对仅读过初小(小学三年级)的刘文忠无异于读天书。但他咬紧牙关,不断向师傅师兄师弟们请教,每天划定任务,坚持天不亮起床读背,白天记不住,晚上点着煤油灯又来。两年下来,终于把做一名中医该记的东西熟记于心。时至今日,他还保存着一本从开江名中医唐伯伦手中抄来的《金匮手本》。

刘文忠文化不高,却见眼生事,加上农忙时节,常抽空赶四五里山路到师傅家帮忙,很快赢得师傅厚爱。此后,刘茂生只要到六大队出诊,总不忘带信叫上他,他便背着药箱,屁颠屁颠地跟在身后,看师傅如何望闻问切,如何给两个细微差别的病人下处方。作为名中医,刘茂生对风热感冒、风寒风湿等的治疗很有办法,往往一两副中药就能解除病情,刘文忠经常跟随师傅,学到了不少经验。1965年春,刘文忠正式出师,为表达感激之情,他特地赶到万县买了衣帽鞋袜,又办了一桌酒席,送到师傅家。

刘文忠刚独立行医,便遇上了好机会。1965年6月,毛泽东发表了著名的“六·二六”指示,要求把医疗工作重点放到农村。根据指示,开江于该年秋天,在永兴与任市各开办一个卫生班,专门招收大队赤脚医生,刘文忠作为六大队唯一代表,入选永兴卫生班。此后,他开启了长达两年半的脱产学习,由此,他不仅聆听了李高伯等县内众多名中医讲授,平时行医中碰到的疑难,通过导师指点和同行碰撞,也得到了很好解决,医术水平迅速提升。1970年,开江在全县各大队建立合作医疗站,公社见六大队乡村医生众多,便将他派往近邻七大队合作医疗站。刘文忠热爱中医,行医的间歇,他便四处请教,到近邻八大队找老中医王摩桃(知名接骨医生)学接骨,到普安小南街找罗本教(治痔疮高手)学医痔疮,到一切可以“取经”的地方去“取经”,由此,医术更加精进而全面。

重新回到老家的刘文忠,成了六大队最受欢迎的赤脚医生,村民们的许多疾病,经他之手,都能得到及时救治。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他几乎天天奔波在外,足迹遍及灵岩乡虾扒口、新太乡天成罐、龙形山、罗家坪和永兴乡何家垭口等村(大队全改为村),覆盖人口达4000人。

常常,在某个病人亲属请求下,他走进某个村落,病情还没处理完,周围那些患者,或者吃到其他医生药病未痊愈的,便即刻赶过来,趁了空隙,请他把把脉,开一副中药,或者扎扎银针,拿一点西药,或什么也不做,就来咨询一下,腰杆痛,脚发软,生活上要注意什么,如此一来,大半天过去了。待他心急火燎地赶回家,还没来得及放下药箱,早有病人亲属忧心忡忡地赶来了,他只好又挎上药箱出门。碰上下雨天,那些得了急病的亲属找上门,尽管山路溜溜滑滑,他也决不会有半点迟疑,把水鞋一穿,雨伞一撑,顶着风雨就往外走。最糟糕的是冬天的夜晚,本已上床睡得正暖和,屋门却被拍得啪啪啪直响,他不得不穿衣起床,然后举着火把或打着手电,冒着寒气,随病人亲属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那些年,他不知走了多少次夜路;穿烂了多少双凉鞋、水鞋;打烂了多少把雨伞,多少根手电。

尽管如此,刘文忠却未能过上富足的生活。早年间在合作医疗站,挣的一分一厘都归了大队算工分,因为孩子多,两口子挣下的工分分得的口粮,连温饱都难维持。土地承包后,看病欠钱又成了常事,那些年,每年欠费都在万元以上,一到年关,他便与大儿子分头收账,半个月过去,也仅能收到大部分,一些贫寒者,给一些鸡蛋或者土产权当药费,或者什么都不给,就那么欠着,一拖多年,甚至不了了之。但他从没因此而懈怠,只要有病人亲属来请,他二话不说,背起药箱就走。

这些年来,为了应对乡村日益增多的疑难杂症挑战,刘文忠除不断向前辈请教,更是不断揣摩。他发现,中医是个神奇的魔方,只要运用得当,可以医治许多疾病。他结合早年师傅的教导,加上多年实践,采用挂线疗法治痔疮,效果好,费用少,挂完线即可下地行走,第二天即可拆线。邻村一个得痔疮的男孩,去大医院做手术花了两万多,术后不仅没达到预期效果,连走路都踉踉跄跄。后来听说了挂线疗法,专程赶来,刘文忠通过挂线疗法,治好了小孩痔疮。消息传开,前来治痔疮的人猛增,连县城机关的许多干部都开着小车找上门来。刘文忠用中药治疑难病也收获丰硕。龙形山一个叫肖继友的屠夫,长期咳嗽,被医院诊断为不治之症,回到老家的肖继友抱着死马当活马的心态找上门,刘文忠根据多年的行医经验,判定对方为感冒引起的支气管炎。他先用中药去痰,再根据病情变化,不断变换中药成分,待病人吃完13副中药,咳嗽居然神奇地好转。如今,依旧操刀卖肉的肖继友,被人们笑称为“二世人”。其他如全身肿如黄瓜的吴显翠,半边脸僵死的颜丛新……他们无不是通过刘文忠的中药调理病情得到缓解。

刘文忠明显感觉到出诊频率降低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此后,随着山区人口急剧减少,出诊几率一降再降。到2010年前后,随着年龄渐长,加上山区剩下的人口本就不多,他几乎不再出诊,村里人得了病,他们会主动找上门。而今,他所在的天成罐村剩下不足100人,加上周边几个村,总人数也不会超过500人,找他看病的本地人自然少而又少,倒是外地不断有病人找上门来。

早在大队合作医疗站成立不久,刘文忠便开始收徒弟,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仅写过投师字的就有三十余人,这些人通过跟师学习,多数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赤脚医生。刘文忠也梦想着子承父业,让大儿子随他学医,甚至连大媳妇都来自赤脚医生家庭,但终因收入微薄,山区行医辛苦,就在独立开业不久,大儿子选择了做药材生意,几经折腾,后来干脆弃医打工。本世纪初,也曾有人找上门来拜师学艺,刘文忠把山区人口锐减与行医的艰苦一一道来,来者便怅怅而去。

曾几何时,天成罐与他一同出道的众多医生,守护着山区村民的健康。而今,他们死的死,走的走,唯有刘文忠依旧硬朗着身子,如一尊山神,蹲伏在天成罐,守护着村民健康。

早在汶川地震后,因房屋受损,远在成都创业的几个儿子要将他接走,他们说,凭治痔疮的手艺,在成都开一个小诊所,也可以挣钱,但刘文忠拒绝了。后来,他们又多次劝导、动员,最终被儿子们“挟持”到成都,可待不过十天半个月,他又心急火燎地往老家赶。他觉得,只有待在天成罐,心里才踏实。

而今,这个年近八旬,坚守在天成罐的最后一名赤脚医生,空闲之余,常在院坝里活动活动筋骨,而后默默站在院坝边,望对面佛神寨下越来越少升起的炊烟,望屋后刀背梁下公路上偶尔晃过的小车,望周边坡地上难得一见的人影。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守多久,一年、两年、三年……□林佐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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