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药救孙”背后的“生意” “病友村”寻“好故事”：有伦理冲突是好素材 充钱“砸榜”上首页：“花费越来越多，筹钱越来越难” 谁把公益砸进怪圈
四川籍患者家属在讨论治疗和筹钱
一门 “病友村”生意
不少病友感觉筹钱越来越难
病友及家属急需筹款
勿让“狼来了”上演
有人盯上这门“生意”，帮推“新闻”，帮忙充钱砸榜分成
这样的“新闻”越来越多，砸榜的花费越来越多
近日，红星新闻独家报道了四川宜宾老人何春元“悬崖采药救孙”故事被夸大，有不实之处，采药照片系摆拍，并且发布“采药爷爷”故事的公益机构，还对筹款收取10%作为管理费，引发网友对网络筹款、公益机构监管等问题的广泛关注。
事实上，在何春元的孙子何兴（化名）目前就治的河北燕达陆道培医院，还有很多和他一样罹患白血病的孩子，他们和家人长期租住在医院周边进行检查与治疗，形成了一个“病友村”，并根据户籍地形成了同乡会。有基金会甚至个人活跃在这些“病友村”和同乡会中，用各种办法“寻找故事，帮忙筹款”，其中有合法合规的公开筹款，也有讳莫如深的“暗箱操作”，甚至还有见不得光的“灰色生意”……
圈中生意
A 找故事
有人活跃在“病友村”
寻找“有伦理冲突”的好素材
“‘爱相髓’大病救助基金，旨在帮助家庭贫困的重疾患者，为符合条件的患者提供专项救助金，用于解决治疗中的燃眉之急……”在河北省廊坊三河市潮白人家小区南区川渝同乡会的海报上，名为“爱相髓”大病救助基金的公益机构如此介绍自己。
据病友们介绍，有多个基金会活跃在河北燕达陆道培医院周边的“病友村”和同乡会中。因医院规定不能拍照，基金会工作人员和所谓“记者”通常都是跟各省同乡会取得联系，然后“推新闻”筹款。“马小马以前自己来写，现在成立了团队。”一位病友说道。
据上述海报介绍，“爱相髓”大病救助基金的优势之一，就是“有专业机构的社工和志愿者一对一进行沟通，协助撰写文案，以获得更多募捐。”川渝同乡会病友们得到的帮助，绝大多数来自“爱相髓”基金会和马小马团队，基金会负责执行筹款，马小马团队负责撰写文案、拍照等。
记者以白血病患者朋友的身份联系上“爱相髓”的工作人员，获得一份《筹款案例筛选标准》（以下简称《标准》），《标准》中写道：“发生在筹款对象身上的故事具有伦理性、唯一性、罕见性、奇特性、与时事热点相关，这几种特质兼具的故事筹款效果比较可观。”这份《标准》还详细举例说明，比如“父亲病了，独生子跑了；女儿病了，亲生父母双方都拒绝救；继父（继母）借百万巨债救继子，对比亲生父（母）不管不顾……具有血缘至亲、或家人关系却选择不救，具有伦理冲突。”
该《标准》还备注道：“举一反三，在志愿者前期与患者沟通家庭故事的时候，只要听到和患病相关的违反人之常情、让人觉得稀奇有趣的故事，就是具有伦理冲突的好素材。”
根据本报此前报道，在“马小马”发布的何春元老人“采药救孙”的故事中，只是家属提到了爷爷采药的事，然后“就被着重写了出来”，变成“爷爷悬崖采药救重症孙子”的悲情故事。而实际上，采写者并没看到爷爷采药。
记者了解到，在川渝同乡会近300个患者家庭中，约90%都寻求过基金会帮助筹款。后者收取管理费的比例，一直控制在国家规定的范围内：成年人10%，儿童6%。对于管理费，基金会直接从捐款中提取，余款根据治疗费发票金额直接转给医院。
B 推首页
公益机构让筹款人充钱“砸榜”
19万捐款12万是自己和亲友“砸”的
尽管公益机构的工作人员和“记者”们每天活跃在同乡会、“病友村”中，“标准化”地寻找筛选“具有伦理冲突”的筹款好案例，但无论患者故事多么悲惨，病情多么危急，“腾讯公益”的首页每天只能推送10篇文章，排在后面的文章被点开并获捐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每个想筹款的家庭，都想把自己的链接推上首页甚至最前面，专业术语叫作“抢急救位”或者“推首页”。
那么，什么样的筹款链接才能被推上腾讯公益前10条呢？其实比拼的就是链接上线后获得捐款的金额多少。单位时间内获得捐款金额保持前10位的，就能被推上当日首页。病友们说，每个筹款链接只能在首页挂一天，能筹到多少全靠运气。
有排名，就有竞争。为了被推上首页，就出现了“砸榜”现象：公益机构会让筹款人自己往筹款项目账户中尽量多地“充钱”，或者发动亲友往里面“捐钱”，“自己或者亲友往筹款账户支付越多、越快，链接冲首页就越快、越靠前。”
系统显示，何兴项目通过腾讯公益获得的捐款为191653.97元。但其母陈吉容说，这笔“巨款”中的12万左右是靠自己或亲友“砸榜”砸进去的，真正获得的网友捐款只有7万左右，扣除公益机构管理费，到病人身上就只有5万多元。
病友们告诉记者，虽然公益机构对他们砸榜的钱可以不抽成，但病人需提交等额的治疗费发票，才能从公益机构“报销”出来。“相当于我自己的钱，在公益机构的账上放一段时间，我还得提供发票才能取出来。”一位砸过榜的病友说。
此外，“砸榜”现象还催生了一门“生意”，有病友跟砸榜者协商后，发起违规网络筹款。砸榜者往筹款账户大笔充值，推链接上首页，获得的真实捐助与筹款人按3：7比例分成。这种情况，一般只在当事人之间秘密进行，砸榜者不接找上门的业务，他们隐藏在病友间，只主动找信得过的病友砸榜。
记者获得的一个8月份“砸榜”项目显示：该项目获得的前7笔捐款就筹到140500.01元，其中前四笔“捐款”分别为1000元、29500元、50000元、30000元。筹款者告诉记者，她一共和“砸榜”人有过两次合作，第一次分到10000元；第二次对方亏了6000元，她就一分钱都没拿到。
在“砸榜”生意中，筹款人只需同意把他们的“悲情故事”推上首页，冲击榜单所需投入的钱由砸榜者出，筹款人不用花钱，因此即使按5：5的比例分账，也有病友会同意。
圈中病友
A 境遇
“为了救娃儿，
有什么照片不能拍的”
“为了救娃儿，脸都抹下来不要了，还有什么照片不能拍的哦！”9月3日下午，河北廊坊三河市“潮白人家”小区南区，来自四川内江、德阳、宜宾的6位白血病患者家属，聚集在“川渝同乡会”，陈吉容也来到现场。
三河是廊坊下辖县级市，由中国工程院院士陆道培创办的燕达陆道培医院就坐落在潮白河边。“潮白人家”小区南区距燕达陆道培医院直线距离不到2公里，这里租住着不少外地人，其中很多来自四川、重庆。能把患者直接送进陆道培医院，家属们便认为多了几分把握。
川渝同乡会是一个松散的自发性病友互助组织，会友都是在燕达陆道培医院治病的四川、重庆籍白血病患者和家属。同乡会还租了间房子，新来的病友家庭没租到合适房子前，可在此暂时安身。同乡会的墙上，张贴着公益机构“上善”的海报。
在“马小马”的笔下，还有个“父亲与‘第三者’私奔，9岁重症儿子替父向母亲道歉：都是我的错”的故事。故事主人公刘吉（化名），今年9岁，四川达州开江县人，妈妈刘莉花是广东人。“孩子生病了，我们家又没钱，治疗费非常高，大家经常为此争吵。”刘莉花告诉记者，吵到最后丈夫一走了之，她举目无亲，跟儿子商量回老家化疗，等有钱了再来这里换骨髓。“孩子不干，他说等将来就错过时间了，治不好。”刘莉花说，她实在不忍心放弃。
何兴被确诊为白血病后，家里也发生过争吵。父亲何良洪曾想放弃治疗，多买些吃的穿的，让儿子“享受”最后时光。但母亲陈吉容不干，夫妻发生争执，最后何良洪让步，儿子才移植骨髓。
B 难题
“现在筹一两万
都非常困难”
在燕达陆道培医院治疗的白血病患者中，其中很多是青少年甚至儿童。为了治病，家里花销少的几十万，多的一两百万。
“得这种病，难借到钱。”川渝同乡会会长、同为四川籍白血病患者母亲吴兴辉说，大家都知道白血病不好治，借钱要么有去无回，要么很久都得不到清偿，所以对白血病患者家属来说，只要能筹来钱，什么办法都想。
川渝同乡会的病友，大多数都是普通家庭。“为了救命，就顾不上隐私不隐私了。”一位病友家属王敏芝说。
因为燕达陆道培医院非公立医院，病人们无法从户籍地公立医院逐级开出转院手续过来。患者只能自己掏钱先支付在燕达陆道培医院的治疗费，而不能对报销部分直接扣除。而患者返回当地报销，常常病在眼前，钱却还没报下来。如今，病友们已感觉网上筹钱越来越困难。吴兴辉为女儿在网上筹过两次款，一次筹到3000余元，一次筹到2000余元。“据说2017年前，随便发个链接都能筹二三十万，现在筹一两万都非常困难。”
一旦有“记者”联系，救子心切的陈吉容都会追着对方不放，反复要求帮她“推新闻”筹款。但越来越多的川渝同乡会病友，觉得网络筹款已很难解决他们面临的问题。“网上能筹到的真实金额越来越低。”吴兴辉说。
与此同时，“砸榜”所需投入的金额也越来越大。病友们的感受是，今年三四月份，六七万就能上首页，现在充10万都可能上不了首页。“大家都在冲首页，有人砸10万，就有人砸11万、12万。”在网络上筹钱，病友们普遍感觉进入了恶性循环。
回/应
“采药救孙”涉事基金会： 管理费合规，摆拍有不妥
何兴的筹款项目收款机构为上海市华侨事业发展基金会，执行机构为合肥市包河区上善关爱中心。9月4日，上海市华侨事业发展基金会回应称，《慈善法》对于具有公开募捐资格的慈善组织作出年度管理费用不得高于当年总支出的10%的规定，上海市华侨事业发展基金会是在上海市民政局登记注册的具有公开募捐资质的基金会。上海市华侨事业发展基金会对“血癌少年放弃高考”项目收取实际筹款总额的10%管理费，也是在《慈善法》的规定下执行。其中，在管理费实际的执行过程中，上海市华侨事业发展基金会实际收取的管理费为1%，将用于项目工作人员必要的人力成本（项目调研、评估、审核、执行、监测、结项等相关费用）以及必要的行政办公支出（房租、水电、网络、邮寄等）；剩余9%的管理费将作为执行方——合肥市包河区上善关爱中心的执行费用（包括该机构在救助何兴的过程中产生的执行成本）。
上海华侨事业发展基金会合作发展总监秦飞表示，何兴项目中，内容采集团队采用摆拍方式不妥，将会要求执行团队加强内容真实性核查。
律/师
打“苦情牌”造假造势
自媒体运营者或涉虚假宣传
对于此事，四川力发律师事务所唐法广律师认为，法律允许慈善组织收取管理费，根据《慈善法》第六十条，慈善组织中具有公开募捐资格的基金会开展慈善活动，年度管理费用不得超过当年总支出的百分之十，特殊情况下，年度管理费用难以符合前述规定的，应当报告其登记的民政部门并向社会公开说明情况。
不过，唐法广律师认为，打着“苦情牌”造假造势的自媒体运营者，涉嫌虚假宣传。根据《网络安全法》第十二条规定， 任何个人和组织不得利用网络编造、传播虚假信息扰乱经济秩序和社会秩序，以及侵害他人名誉、隐私、知识产权和其他合法权益等活动。
四川明炬（龙泉驿）律师事务所王仁根律师表示，本案例中，故事传播者采用摆拍方式，极力渲染受助人的困苦和悲情，激起广大捐赠者的同情心和捐款热情，至少是不符合诚信原则的。对于善款使用情况，受助者有公开的义务，捐助者有监督的权利，也可依据赠与协议的相关规定，主张无效、撤销和返还。
王仁根说，如果自然人、法人或者其他组织假借慈善名义或者假冒慈善组织骗取财产的，由公安机关依法查处。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红星新闻首席记者 罗敏
河北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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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江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开江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