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边楼记(上)
宋代成都城郭示意图
新都东湖立有“唐李卫公东湖”石碑李劲/摄
崔兵/绘
一座建筑的名字,蕴含着建筑与城市的密切关系,类似于一次成功的心脏搭桥手术,是对城市的一次深刻命名与文化凸显。而一座建筑带来的地望效应,连同它的实体与逶迤于历史的斜影,远非景观一词所能囊括。
唐代 李德裕首建筹边楼
唐时矗立于成都府之西的筹边楼,应是中国最早的筹边楼。筹边堂、筹边阁、筹边亭等建筑在各地渐次崛起,壮大了筹边的谱系。自此以后,“筹边”一词,成为“筹划国家边境事务”的专称。
薛涛晚年作《筹边楼》诗,28字傲岸沉雄,峭拔古今,令男诗人们为之气短、气紧。诗中所说的筹边楼,建于唐代李德裕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期间。李德裕(787年—850年),字文饶,是历经四朝的唐朝宰相,历史上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学家,他与父李吉甫均为一代名相。诗人李商隐赞美李德裕:“成万古之良相,为一代之高士。”
安史之乱以后,北方经济地位下降,长江流域地位迅速上升。扬州、成都成为全国最繁华的工商业大城市,经济地位超过了长安、洛阳。故有“天下之盛扬为首”的说法。成都物产富饶,所以当时谚语称“扬一益二”。唐代元和、太和年间,西南吐蕃、南诏等经常入侵富庶的四川内陆。唐文宗太和三年(829年),南诏国权臣王嵯颠(也作蒙嵯颠)率兵汹涌内犯,连陷巂、戎、邛三州(今四川西昌、宜宾、邛崃),兵临成都城下,接着再犯梓州(今三台县)。西川节度使郭钊修书切责,后者理屈,乃退兵。王嵯颠大军撤离成都时,将成都平原的财宝、美女、艺人、技术工匠抢掠一空,掳掠的人口多达一万。当大队人马行至山谷纵切的大渡河边,被掠人众望乡恸哭,绝望之际,赴水死者以千计。
有鉴于此,唐文宗太和四年(830年),李德裕以检校兵部尚书兼成都伊充剑南西川节度使主持蜀中军政事务。此刻摆在他面前的是个令人头痛的烂摊子,急需尽快解除蜀中腹地不断遭受南诏、吐蕃蹂躏的威胁。李德裕一改以往唐王朝惯用的怀柔之策,着力加强军备,锋芒相对,准备用军事手段打击来犯之敌。一方面,他在大渡河沿岸险要之地和蜀与南诏、吐蕃交界之处,修建大批军事要塞,设重兵防守。“筑杖义城,以制大度、青溪关之阻;作御侮城,以控荥经犄角势;作柔远城,以厄西山吐蕃;复邛崃关,徙巂诲州治台登,以夺蛮险。”另一方面,建筹边楼,成了边地战役的指挥部。
《大清一统志》说:“筹边楼在府治西(今天府广场四川省科技馆东侧,四川大剧院的位置正是唐时成都最中心),李德裕建,四壁图蛮夷险要,日与习边事者筹划其上。”据《新唐书·李德裕传》载,李德裕到蜀中之后:“乃建筹边楼,按南道山川险要与蛮相入者图之左,西道与吐蕃接者图之右。其部落众寡,馈餫远迩,曲折咸具。乃召习边事者与之指画商订,凡虏之情伪尽知之。”
筹边楼相当于边地军事指挥部,巴蜀周遭边地的山川河谷分布尽收眼底,并招募了大量熟悉边地的人员细化地图要津方略,李德裕经常登楼在地形图前与将士商讨细节……此楼也成为向外昭示剑南西川军备力量的一个高台。可惜的是,与成都的西楼(望妃楼)、张仪楼、散花楼等名楼命运一样,筹边楼也毁于唐末的兵燹。
值得一提的是,李德裕平南之乱时,驻扎于成都新繁镇。李公诗礼传家,公务之暇,亲手将宅园培植成一座典雅园林,命名“东湖”。据史书记载,李公亲手培植的柏树,到清代同治年间尚在,并建有“古柏亭”专记其事。从园林研究的角度看,此园自李德裕手植树始,其园址、园名都未改变,虽经千余年沧桑,至今仍郁郁葱葱。园内建筑虽为清代重建,名人撰写的楹联众多,具有川西园林轻快飘逸的布局,但其总体风貌仍不失大唐气象。故现在仍以“唐李卫公东湖”之名,立碑保护,被园林史学界视为少有的遗存至今的“唐代园林”。
宋代 范成大重建筹边楼
在筹边楼的每一层楼上,映入眼底的是壮丽雪山、天际飞云、翩翩白鹭,在它们构成的天际线最深处,似乎总有烽火狼烟会突然暴起,打破平原的宁静。挺身登楼,呈现出每高一层就更为逼人的清晰态势。宋代筹边楼比唐朝的更高,所谓更上层楼的境界,范成大似乎比李德裕更了然于胸。
阎苍舒,字才元,四川阆中人。宋淳熙十二年(1185年),他到汉中,出任利州东路安抚使兼兴元知府。范成大闻讯,写有《寄题汉中新作南楼二首》相赠。诗曰:
其一:我作筹边倚半霄,西山云雪照弓刀。
如今且说南楼胜,应共汉坛相对高。
其二:甲子周天事好还,关河响动剑光寒。
秦川草木多如荠,时倚楼阑直北看。
诗人用夸张的修辞,说成都新建的筹边楼巍峨高大、直插云霄。范成大登上筹边楼远眺,大邑西岭雪山宛若钢锯一般与天光融为一体,千里田畴尽收眼底。筹边楼下,将士们日夜操练,剑光闪闪,与西岭雪山的雪光交相辉映。
范成大在展示自己重建成都筹边楼的意义之余,还夸赞汉中的南楼。南楼是阎苍舒主持汉中政务时修建的类似成都筹边楼的景观建筑,这也反映出唐朝筹边楼的影响力。范成大虽然没有到过汉中,他想象中的南楼,是一根历史的钢刺,完全可以与成都筹边楼相媲美。
此楼之所以称南楼,可能是位于宋人所说的南山(秦岭)之南,站立于南楼之上,北可望逶迤秦岭,南可眺苍茫巴山。此楼无关风月,还是为了向北眺望,观察蛰伏的兵情,关注秦岭防线,类似于成都筹边楼俯瞰西北的功用。就像诗人陆游一样,南宋士大夫心中始终有收复中原的情结,梦里都想着收复沦陷土地、恢复故国山河。于是,南宋文人们常常登南楼远眺,遥望苍莽秦岭、缅怀故乡田园。
距离写作此诗之前的9年,即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年),48岁的范成大出任四川制置使兼成都知府。他深谙蜀地历史,在成都城的西南隅重修了筹边楼以及内城中的铜壶阁、城南的学宫和“西门之
胜”石笋街等。位于成都西门的铜壶阁又称“郡楼”,是宋代成都的地标性建筑。其《冬至日铜壶阁落成》云:“走遍人间行路难,异乡风物杂悲欢。三年北户梅边暖,万里西楼雪外寒。已办鬓霜供岁龠,仍拚髀肉了征鞍。故园云物知何似?试上东楼直看北。”即使置身风景的深处,他仍然没有忘记“看北”的士大夫情怀。
筹边楼修好之后,范成大常常登楼极目远眺,登临赋诗,力压蜀地脂粉的诗章《水调歌头·万里筹边处》就此横空出世:“人语半霄碧,惊倒路傍儿。”他耳听八方,还写有《秋老,四境雨已沛然,晚坐筹边楼,方议祈晴,楼下忽有东界农民数十人,诉山田却要雨,须长吏致祷,感之作诗》。干旱祈雨的民间呼声,令置身高楼的他闻声而起,参与了本地举行的祭天、祈雨仪式。可以想见,范成大之于蜀地的重要性:“范公以文名, 其毫端之珠玉、纸上之云烟,蜀士大夫争宝之……”《成都文类》里收录范成大的48首诗歌,详细地展示了成都地区的风俗和市民的游赏活动,至今仍是一部展示宋朝成都以诗证史的诗歌地理学之书。
修建筹边楼不可能一劳永逸,对于边关只是象征意义,更多的还是要把防卫落到实处。孝宗赐给了度牒钱40万缗以充军费。范成大认为西南边境,汉源县为军事略要之地,增加兵士5000人,设置各路分都监。四川北边原有民兵3万,地方政府及将领经常令他们服杂役和守卫,范成大免除了民兵的杂役。蜀中名士孙松寿和樊汉广已年届花甲辞去官职,范成大上表言他们的气节,朝廷下诏复仕,他们皆不应诏。然而蜀中之士都崇敬范成大,凡是人才而可用的,他都请为幕僚,发挥优长,不拘泥小节,对其中的杰出人才则向朝廷推荐,这些人后来有的成为国家重臣……
这一系列筹边举措,取得的效果是明显的。范成大《闻威州诸羌退听,边事已宁,少城筹边楼开阑修葺已毕工,作诗寄权制帅高子长》一诗,热情称赞了高祚。高祚,字子长,陆游的表亲,时任威州(州治在今四川汶川威州镇)军事长官,对安抚西羌人颇有功绩。范成大在诗中生动地描写了高祚的形象:“筹边楼上美髯翁,赤白囊飞笑语中。”“踏筵舞罢平阑月,横槊诗成满袖风。”显然,横刀跃马的英雄,与筹边楼立竿见影的功效,犹如一双手的正反面。
陆游题写《筹边楼记》
宋代筹边楼的位置,与唐时不同。筹边楼落成之时,范成大邀请在成都路府安抚司任参议官的老友陆游撰写了《筹边楼记》。
陆游在《筹边楼记》中写道:“淳熙三年八月既望,成都子城之西,新作筹边楼。四川制置使知府事范公,举酒属其客山阴陆游曰:‘君为我记。’按史及地志,唐李卫公节度剑南,实始作筹边楼。废久,无能识其处者……”这说明到了南宋,唐朝筹边楼地址已不可考。陆游在文中并没有记载这座筹边楼的具体制形、建筑规模,而是大肆讴歌范成大睿智,说范成大在筹边楼四壁上按唐代李德裕的边地地形图惯例,重新绘制了西南边防图,将西南边防要地和西南夷出入的道路全部予以标注。
成都之西是西岭雪山,杜甫有诗“窗含西岭千秋雪”,说的正是这种景象。而西岭雪山以西恰恰是吐蕃人,南面则通往南诏国。范成大倒还谦逊,将功劳归之于宋代的朝政清明与路途便捷,他对陆游坦承:“君之言过矣!予何敢望卫公(李德裕)?然窃有幸焉。卫公守蜀,牛奇章(牛僧孺)方居中,每排沮之,维州之功既成而败。今予适遭清明宽大之朝,论事荐吏,奏朝入而夕报可。使卫公在蜀,适得此时,其功烈壮伟,讵止取一维州而已哉?”
淳熙四年(1177年),在筹边楼落成的第二年中秋,邛州(今成都邛崃)知州宇文绍弈邀请老朋友陆游到邛州做客。陆游作《八月十四夜三叉市对月》,追忆在成都筹边楼登楼赏月的一段心事:“去年看月筹边楼,云罅微光如玉钩。主人不乐客叹息,清歌空送黄金舟……”为什么范成大“不乐”呢?他在成都期间身体欠佳,尤其是必须直面当时成都的旱涝情况:“西堰颇闻江涨急,东山犹说雨来迟。锦城乐事知多少,忧旱忧霖蹙尽眉。”尽管置身高楼与高位,他仍然倾听着来自大地的呼号。
淳熙四年(1177年)五月二十九日,范成大离开成都还朝。范成大在成都短短两年,政绩卓著,震动朝野。陆游赞其:“及公之至(成都)也,定规模,信命令,施利惠农,选将治兵,未数月,声震四境。”陆游深情,一路相送范成大到达青神县中岩镇,依依惜别。双星相耀,从此蜀地内外流传着“家剑南而户石湖”的美谈。
蒋蓝/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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