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醺最是郫筒酒

四川农村日报 2018-09-14 05:20 大字

□杨虎

公元1173年,南宋孝宗乾道9年,诗人陆游被任命为蜀州(今四川崇州)通判,相当于副州官。不久,他被调到嘉州,当年年底又回到了蜀州,住进了曾经晃动着唐代诗人高适背影的官署园林罨画池。

这一年,陆游50岁,距离靖康之变、北宋灭亡已46年了。忧国忧民的陆游多年来疾呼收复失地,却一直报国无门,满怀郁愤。再次回到蜀州,窗外已是满地落叶的季节,看着面前的一池秋水,陆游写下了感人肺腑的诗句:

流落天涯鬓欲丝,年来用短始能奇。

无材藉作长闲地,有懑留为剧饮资。

万里不通京洛梦,一春最负牡丹时。

襞牋报与诸公道,罨画亭边第一诗。

蜀州美丽的风物给予了陆游极大的安慰,尤其是大街小巷里那扑鼻的酒香,很快就让这颗迷惘的诗心从满腹愁闷之中解脱了出来

这酒香里,有蜀州当地出产的米酒,更多的则是来自郫县的郫筒酒。

相传唐宋时期,每逢谷雨前后,郫筒酒从金马河那边运来时,本地经营米酒的酒商会雇人推了鸡公车,车上放置一大酒瓮,瓮口覆以沙袋,袋上插一面小彩旗,上书“蜀州春酿”四个字,彩旗随风飘扬,满城都洋溢着酒香。然而,当经营郫筒酒的商户从竹筒中“哗”地倾倒出那一筒春酿时,本地米酒的味香顿时就淡了,远了,模糊了……

清清冽冽的郫筒春酿香味如水银泻地般漫溢进蜀州城的大街小巷,一个劲地往人们的鼻孔里钻。

陆游好饮酒,亦善饮酒。在郫筒酒进入陆游的酒杯之前,他爱饮的是蜀州本地的米酒。这米酒的质地亦自不俗,来源于青城山下流经街子古镇的味江。味江水色清冽,水质甘美。清代四川学者刘元在 《槐轩杂著》中写道:“西北有味江,泉冽而甘,明藩以之酿酒。”

蜀州米酒让陆游如饮甘泉,郫筒春酿却让他如痴如狂。当郫筒酒香席卷蜀州上空时,他大呼小叫,一杯刚尽又倾进一杯,哪怕典当了衣服也要一醉方休:“未死旧游如可继,典衣犹拟醉郫筒……”

岂止是陆游,在漫长的时间里,郫筒酒曾迷醉过一代又一代文豪。苏东坡说:“所恨巴山君未见,他年携手醉郫筒”。公元762年(唐代宗宝应元年)7月,徐知道成都叛乱,杜甫被迫离开草堂,到梓州、阆州避难。公元764年,严武重新镇蜀,邀请杜甫重返成都。在回成都的路上,杜甫难掩喜悦之情,迫不及待地思念起成都的美食来,其中就写到了郫筒酒:

得归茅屋赴成都,直为文翁再剖符。

但使闾阎还揖让,敢论松竹久荒芜。

鱼知丙穴由来美,酒忆郫筒不用酤。

五马旧曾谙小径,几回书札待潜夫。

陆游之后,另一个为郫筒酒独特的滋味所倾倒的文士是袁枚。在 《随园食单》里,这位江南才子说:“郫筒酒,清洌彻底,饮之如梨汁蔗浆,不知其为酒也。”袁枚其实酒量有限,比起饮酒来,他更爱戏剧、美食、美人和筑造园林,然而郫筒酒却让他多次畅饮:“余七饮郫筒,惟杨笠湖刺史木箄上所带为

佳。”

郫筒酒缘何有如此魅力?

这要从它独特的包装说起。唐人张周封著《华阳风俗录》,详细记载了郫筒酒与成都本地竹子的关系:“郫县有郫筒池,池旁有大竹,郫人刳其节,倾春酿于筒,苞以藕丝,蔽以蕉叶,信宿香达于林外,然后断之以献,俗号郫筒酒。”

由此可知,郫筒的“筒”,正是盛酒的器具,这器具充满了浓郁的成都风味:蜀人伐竹,物尽其用。

成都的竹子,可以用来建笮桥,做水车,连缀而成竹笕,编织以为锅盖、鞋底、箱笼的器具,也可以用来盛下那令人心醉神迷的玉液琼浆,让人们得以能在世间找到与自己相伴的一方天地,慰藉心灵,释放出生命的激情。

说郫筒酒是玉液琼浆,不仅仅指它那被水的形状所包裹的火焰灵魂,也指那竹筒之美:郫人截大竹,二尺以上,留一节为底,刻其外为花纹,或朱或黑或不漆,用以盛酒。

从慈竹、麻竹、楠竹等竹子的身姿、竹节等特点来分析,当年郫人所截的大竹,当属挺拔修长、竹节优美的楠竹无疑。郫县本为古蜀国都城,境内河道纵横,翠竹如海。河道纵横,郫筒酒可以在水质上精心挑选;翠竹如海,多的是那矫健如龙、品格刚健的楠竹,正可以尽情把天下的美酒装入腹中,以时光为酒池,用巧手夺天工,酿得春酿醉天下。

可以想象,当一个盛满美酒,刻了花纹,涂着红、黑二色、身段修长、散发着天然竹香的楠竹酒杯突然端到面前时,陆游内心的激情该是如何的渴望借着酒香奔涌而出:

老子不堪尘世劳,且当痛饮读离骚。

此身幸已免虎口,有手但能持蟹螯。

一千多年过去了,那奔涌在时光另一头的成都生活方式依然如此诱人:人生苦短,面对楠竹筒倾情盛装的郫筒酒,就应该像杜甫那样独对琴台暮云,笑看人间酒肆,“浅把涓涓酒,深凭送此生”;就应该像陆游这样,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持着蟹螯,朗声高诵《离骚》:一饮五百年,一醉三千秋!

迷醉了唐宋两朝六百多年时光的郫筒酒是如此弥香,然而至今也没有人完全弄明白这酒是如何酿制的,是谁酿制的。

《成都古今记》和《益部谈资》说郫筒酒是“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在郫县当县令时,剖开大竹,酿酴醾而成。明代曹学佺《蜀中广记》引唐代古《郫志》云:相传山涛为郫令,用筠管酴醿酿作酒,兼旬方开,香闻百步。

其实,翻开《晋书·山涛传》,山涛根本没有在郫县任过职。所谓山涛创建郫筒酒的说法,显然只是人们因了对“竹林七贤”生活方式的向往而产生的一个美丽的误会。不过,郫县人用酴醾酿酒却是真实存在的事情。北魏贾思勰在《齐民要术》记载说:“蜀人作酴酒法”;宋代朱翼中的《北山酒经》也有“酴醾曲”及酴醾酒的制法。

酴醾是何物?

酴醾,即荼蘼,俗名佛见笑,蔷薇科,春天最晚的一种花。其花大朵千瓣,色白而香,身姿柔软。当它开花时,意味着整个春天的花事也就结束了。所谓荼蘼不争春,寂寞开最晚。当寂寞的酴醾开完夏天最后一朵白花之后,它的果实也就渐渐在秋风中变得通红,正好可以用来酿酒。

饮酴醾所酿出来的酒,在唐代,是一件既时尚又体面的事情。唐人武平一在《景龙文馆记》中记载说:“唐制,召侍臣、学士食樱桃,饮酴醾酒。”到了宋代,这件事情又在唐代风尚的基础上添加了独特的宋韵。华阳人范镇是北宋著名的文学家和史学家,在他做东的酒会上,经常可以见到这一幕:晚春时节,几十个人围坐在范家门前高大的酴醾花架下。风一吹,酴醾的片片落瓣像雪花一样飘落下来,落进酒香盈盈的杯中、人的衣服上,桌子上。范镇定了一个规矩,酴醾的落花掉在谁的酒杯里,谁就得把杯中酒一口喝干……

范镇得意地将自己在酒会上的这一创举命名为“飞英会”。每每见人“浮一大白”,范镇嘴角便露出一种幸福的微笑。

是否可以猜想,范镇的“飞英会”正满足了他对家乡那由酴醾酿制的郫筒酒的思念之情?

许多年后,人们在清嘉庆乙丑年《成都竹枝词》里还这样传唱着:

郫筒高烟郫筒酒,保宁酽醋保宁绸。

如今,郫都区境内无数翠绿的楠竹依旧年年摇曳。郫筒酒的香味依然久久弥漫在深深的历史时空里。清乾隆年间,因岳飞后裔、名将岳钟琪率兵平定大小金川,清廷便在郫县城关设置了一个驿站。在确定驿站名字时,岳钟琪念及郫筒美酒的醇香,便将驿站命名为“郫筒”。于是,本名为郫的这一片土地上,从此正式有了郫筒这个因酒而名的镇级行政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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