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旁那些幽深的公馆

成都日报 2017-11-26 03:02 大字

金河街老公馆李炎刚绘

辛亥革命前，成都公开发行的报刊已逾100种

看木偶戏

不起眼的小巷落酱园巷，本应叫骆状元巷，里面住过光绪乙未科状元骆成骧。

成都两个世家大族的公馆，被称为“南唐北李”。城南唐家在文庙后街，城北李家，就是巴金的那个著名的《家》，在正通顺街。

公馆里的人也和乡坝头有联系。川西坝子的良田，奉养着成都公馆里的主人。

文庙街的“发现”

这是几条树影婆娑的小街，小街不宽但洁净整齐，异常幽静。小街的名称，全都冠以“文庙”二字，叫作文庙前街、立庙西街、文庙后街。原来，成都的三个文庙，就有两个在此：文庙前街的成都府文庙，规模最为宏大，西汉文翁兴学，创建的石室即在此。府文庙之侧何公巷，有华阳县文庙。三条小街的方位，便是以府文庙而定出前、后、西的。

有了两座文庙，走进这几条文庙街，便有了异样的感觉，童年的迷蒙里，似乎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这几条街上一定住过圣人，是在前世。进了石室中学，便迫不及待地去看鼎鼎大名的成都府文庙，却大失所望，就是这么不起眼的大殿啊，落满尘土的门窗封着，里面好像堆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失望之余，还是觉得这几条街不一般，倒不是因为住在这里便偏爱这里，而是小街总弥漫着一种气场，似乎是童年的心灵无法承受的俨然。

或许，这种感受是小街两旁那些堂皇的大门传递出来的。

我童年的家在文庙西街的一座院落里。走进挺气派的黑漆大门，右边有一口井，住着一户人家，位置就像门房的住所。进门一条直直的巷道，右侧就是两个可以相通的四合院。第一个院子里有一株粗大的一人合抱的紫薇，房屋青砖灰瓦，“四合”中的一排房屋地势抬高，像是正房，正中是空出来的，类似过厅。它们和两侧的厢房、与正房相对的一排房屋圈成一个院子。第二个院子房屋略差些，木柱泥壁，厕所也安置在这个院子里。给人的感觉仿佛是第一个院子住的是屋主，第二个是仆人。巷道的尽头，是荒草丛生的“百草园”。据说这就是从前的公馆。这个院子对小孩子来说已是够满意了，夏夜的“藏猫”是经久不衰的游戏。别看院子不大，藏个小人还真不好找。

后来读了一些书，对文庙街陆续有了“惊人”的发现。就在我们的隔壁，有条又破又烂的小巷，和我们的小巷简直无法相比。从小巷里走进去，泥地上冒出一些简陋的房子，住着的是拉蜂窝煤的、拉架架车的、洗衣服的等城市平民。我们这边常听见他们大声说笑、唱戏、洗衣、吵架。这不起眼的小巷叫落酱园巷，却不知本应叫骆状元巷，里面住过光绪乙未科状元、“新派”人物骆成骧。据说，骆成骧会试得中，参加殿试。光绪临轩策问，骆在其长篇策对中，论证变怯不仅符合祖制，而且势在必行。当前十名荐卷呈皇帝亲阅时，光绪帝被骆文打动，“钦定第一”。骆成骧成为清代四川唯一的状元。前世今生，我们糊里糊涂就和状元相邻了二十来年。想来骆状元住的未必是这样的破房子，抑或是骆状元的房子已破烂不堪。在这条街上，他是有资格“排场”的，为何这条巷子无一丝公馆相？他青少年时苦读经史，中年入仕，致力经世学间，辛亥革命后从事教育，有“穷状元”之称。晚年的骆成骧穷愁潦倒，常常厨灶屡空，“骆状元巷”最后演变为“落酱园巷”，为城市平民所居住，也是上苍的安排吧。而他所就读的赫赫有名、造就了一代宿儒的尊经书院，就在文庙西街尽头，后来成了部队被服厂。

石室中学的同学，好些就住在学校附近，于是大家有了串门的机会。最喜欢去的几位同学家，房屋院落总是精巧的，总有一两株如盖的大树，屋子里的陈设却总如寻常所见。最令人惊奇之处，倒是窗户上的五色磨花玻璃。在那个粗粝的年代里，这玻璃上的花纹显得那么细致，颜色是那么晶莹鲜亮，不由神往：精致到这样的细节上，该是什么样的生活？

同学神秘兮兮地说，知道吗，这是原来的公馆，某某军阀住的。看这玻璃，多奢侈！

唐家的深宅大院

成都两个有名的世家大族的公馆，被称为“南唐北李”。城南唐家，即在文庙后街。城北李家，就是巴金的那个著名的《家》，在正通顺街。这是两个庞大的公馆，真正的深宅大院。少城的胡同里也是遍布公馆，花枝出墙，香溢四邻。少城虽好，却少有深宅大院。南城这边，文庙街成了深宅大院较为集中的地方。

这些深宅大院，究竟是怎样的气派？好在著名学者唐振常先生，对“南唐”之唐家有过细致的描绘：

故居是四进大宅，大小房屋不下六十余间。入大门，左右两个门房。天井内各有左右门，右门是马房，左门通花园。二门内的天井有六棵树，四株为桂花，两株为玉兰。每到中秋，桂花盛开，香溢四处。大厅颇大，可摆席十余桌，日常，除了两张方桌，再无长物。始终不明白这两张方桌作何用，儿时我们弟兄姊妹，每以这两张方桌用来打乒乓球。厅的上方悬一匾，写着祖父的堂名。厅右是书房，由内向外，隔着一个堆煤的小院，是一厅二室的小小居处，叔父逝世时停灵在此，后来租给了人家。由外向内，则与西厢房相连。厅左是个小客厅，其下，是进花园的园门，又下，是大书房，要从花园出入了。花圈内，四个大花坛，所种皆为海棠……所谓大花厅，是园中巨构，原为看花而设，空空一巨厅，了无陈设……以后，我们这一房所住的后花园租了人，我们便住在大花园内，大花厅隔成了三间房间，不足用，又住了大小书房。与大花厅遥遥相对，是一个称为四面厅的大室，外面就是靠马路的围墙了。

正厅有房十余间，祖母住堂屋左面的正房及其平房数间，伯父一家住堂屋的正房和平房数间……叔父一家住西厢房，东厢房一厅而二室空置，其一间偶由祖母礼佛，其厅又偶会外客。主厅天井很大，奇怪的是没有花木，只有两个大鱼缸。儿时游戏的地方，常在祖母室外窗前，数夜空星星，屋檐下听讲故事。有时我们闹声大了，隔窗传来祖母一声叫喊，立刻肃然。后进房多而住人少，我的几个弟兄和庶母住在这里，我们在这里游戏最多，也最放肆，祖母很少走到这里，声威不及。

由正厅到后进，要穿过堂屋，否则便要经过伯父一家耳房旁的小院。堂屋是家中最肃穆之地，祖宗牌位高高在上。只有年节祭祖的时候，挂出了祖宗画像，儿童们才感觉几分热闹好玩。像前摆满祭品，正厅大厅二厅的大门都打开了，从大门外开始，沿地遍燃香烛，直到堂屋祖宗像前，算是迎接祖宗回家……

应该说到后花园了。我家后花园极大，由前花园有长长的廊道相通，前花园尽处，有围墙与后花园相隔，数株大树，矗立后园的庭院之中，长廊的东侧即是隔邻刘家，后因西侧也有围墙，有一小门，通本宅的最后一进房屋……这个后花园，由他（父亲）改造为半中半西。房屋是平房三合式，有几间房子的门窗改为西式。园中既有戏台、假山、水池，富中国国林之胜，复有西方园林的开阔的大草地。我们一房住在这个大花园里，住房宽舒之极，活动的天地极为广阔，有山可登，有洞可入，有水可涉，花木丛中鸟语花香，自然感到快乐。

家有良田的公馆主人

和唐家这样的“街邻”比起来，我们所住的“公馆”，就是小巫了。唐振常先生的祖父，是光绪三年丙子进士，历官知县，学问很深，他的学生中有许多著名的学者，赵尧生（熙）先生是他最钟爱的学生，状元骆成骧也是他的学生——师生一个住文庙后街，一个住文庙西街。只是骆状元晚年居成都，恐怕没有机会去拜见老师了。

公馆的排场果然是大的，让县上的人艳羡不已。新津的侯老爷，想学成都公馆的派头，修一个花园。地方倒有的是，却不晓得怎么修法。当中挖一个大坑，说是池塘。挖起来的土，东一堆、西一堆，说是假山。不仅仅难看，大坑还变成臭水坑，绿水上漂满浮萍。侯老爷发愁说，为啥别人修个花园，就像个花园，我的就是烂土堆、臭水塘呢？像小福建营的龚家花园，东珠市巷的李家花园，西御街的黄家花园，都不用说了。成都的大公馆几乎无一家没有花园，只是有大有小，各有不同罢了。侯老爷为此要上省城耍几天，专门考察各公馆的花园。

考察了下来，侯老爷最喜欢西御街黄公馆的花园。公馆小客厅对面，是一座不高不大的假山，刚好把背后的风火墙遮着。站在小客厅檐阶上看去，仿佛一道天然的屏风。假山脚下有一片弯弯曲曲、小得可怜的金鱼池，但若是循着小方砖铺成的小径，从紫薇树和几株怪柳的树根下走到金鱼池边，方才看出，藤萝苔藓之中的假山，有孔、有穴、有窍，还有洞。如果身体不是十分魁梧，还可以从洞口钻过，踏上石级，不过十步就到了山顶。抚着风火墙的墙头，朝外一看，一大片菜地，前面齐街，后面齐金河，视野好开阔！侯老爷感叹，成都这些公馆里的人，就是会享受，哪里像我们乡坝头。

其实公馆里的人也和乡坝头有联系。暑袜街郝公馆的主人，是客籍游宦入川的，入川才只有三代。像这类来做官的、行商的，日子一久，有了钱，蜀道之难打断了衣锦还乡的念头，又因成都人彼此都是外籍，没有排外恶习，加之锦城荣乐，且住为佳，只要你买有田地，建有居宅，自然就算你是本地人。再捐个倒大不小的官，在官场上混个脸熟，也就心满意足地世代居住下去。

郝达三就是这种半官半绅的人物，捐了个候补同知，在成都、温江、郫县各有若干亩良田。城内除了暑袜街本宅，还有八个双间铺面，全佃与陕帮开皮货铺，总府街还有十二间铺面出租，所以他在半官半绅类中算是富裕的了。

大邑安仁镇的刘文彩，是闻名全国的官僚大地主。他家有良田万亩，公馆28座，府邸成街，富甲川西。不大的安仁镇，公馆林立，他自己所住的庄园，称作老公馆，是占一块地修一片的，因此没有总体规划。他为弟弟刘文辉修的新公馆，是洋式的，里面轩敞明朗，刘文辉却从未来住过。刘文彩并不满足于在安仁镇呼风唤雨，那样即便再来势，也是乡坝头。他在成都文庙后街又置了一个公馆，还买了一辆福特牌小轿车，往返于安仁镇和成都就方便多了。1949年秋天，刘文彩坐小轿车返回安仁镇老公馆，突然吐血不止，只得又回到文庙后街公馆医治，就死在成都这座公馆里。

或许可以说，川西坝子的良田，奉养着成都公馆里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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