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救者”李西闽:10年救赎路,一部心灵史

华西都市报 2018-05-20 03:16 大字

李西闽和女儿。

李西闽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张杰实习生王婧尧

用文学来处理灾难题材,是不容易的。要么过于沉重,让人逃避;要么显得肤浅,令人反感。怎么平衡这两者,避免“贩卖悲伤和苦痛”的窠臼,让文本轻重合宜,痛感与光明协调,不辜负苦难,但又能透视出亮儿来,非常考验一个写作者的本事。在众多关于地震题材的文学作品中,李西闽有一个非常显著的特点是,他本人既是成熟、优秀的作家,又是一个身心受到地震巨创的亲历者。2008年5月12日以前,他的多部类型小说,受到读者欢迎,有“恐怖小说大王”之称。之后,因为有过被地震废墟埋76个小时的黑暗经历,李西闽其人其文,经受了巨大的转变。他本人经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精神痛苦,并曾因抑郁症发作而差点自杀成功。在过去10年,他在寻求医学帮助的同时,也走上了用文学寻求生命力量的艰辛的自我救赎之路。

2018年5月,李西闽拿出他的最新长篇小说《我们为什么要呼救》,受到文学界关注。他说,“这本书为汶川大地震十周年而写。十年,需要一个总结,需要回顾,需要思考,否则我无法继续活下去。”读《我们为什么要呼救》会发现,病症与正常,孤独与抑郁之间的边界,非常微薄,而从废墟中,从灾难中站起,需要非凡的勇气和力量。也正是如此,更提醒当下的我们,能正常地一呼一吸,是何等的可贵和值得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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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病痛中求生

10年前的5月,李西闽受朋友之邀到四川彭州龙门山银厂沟一个叫“鑫海山庄”的客栈闭关潜心写作。他与周围人关系融洽,美好的自然山川,也深深滋养着写作的他。在当时,李西闽在类型文学领域内表现突出,他被称为“中国新概念恐怖小说的领军人物和倡导者”、“恐怖大王”等。而12日下午,地震的突袭,剧烈地改变了李西闽的命运:他在瞬间被冰冷的钢筋水泥吞没,“恐怖大王”陷入令人真正的恐怖之中。他被掩埋在一片废墟之下。铁片刺入他的脸颊,尚可活动的仅剩右手,在黑暗中撑过76小时后,他最终被成功解救。而与他一起同在客栈的老板及工作人员共5人,都被夺去了生命。

从死神中逃脱的李西闽,却未能真正的“全身”而退。出院后,李西闽回到上海,虽然四肢依旧健全,头脑尚算清醒,但他发现,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李西闽回忆地震后头几年的生活:“站在人群中,都感到孤独,站在阳光下,黑暗也会湮没我,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即使睡着了也会做噩梦。”就这样,他陷入了精神的危机之中。此时的他,状态好的时候还能写作。他用一根手指,敲打出长篇纪实文学《幸存者》,记述这段残酷的经历。

2009年4月,李西闽凭借《幸存者》获得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奖。在《幸存者》中,可以看到李西闽当时的精神状态,“我是个幸存者,还幸福地活着的人,我仿佛没有权利忧伤。此时,我内心真的是如此的悲伤,如此的脆弱。人在精神上永远是孤独的旅者,没有同伴。”

家人的关怀给以他希望,却无法救他于水火。外界的评论于他而言仿佛是摇摇晃晃悬在头顶的最后一根稻草,若是某天风吹得大了一点,落下来便要压垮他。他的精神危机愈发严重了。有很多次,他感到自己实在熬不下去了。2012年9月,他在返回老家福建参加一次活动时,病症爆发,痛苦难忍时选择了吞药,试图自杀,幸而被及时发现,得到救治。

在过去十年,李西闽在每年的5月12日,都从上海赶赴四川,再次回到银厂沟。站在他曾经遭遇地震被埋被营救出来的地方,看着废墟渐渐褪去,他纪念、缅怀逝去的人,也安慰存活着但精神受创的自己。周围野花丛生,蝴蝶纷飞。有时候会大哭一场的李西闽,也感到自己的一部分被治愈,他感到并不孤独,因为他觉得,“蝴蝶就是朋友们不死的魂魄的象征,他们知道我回来了。”回到银厂沟哭一场,除了是缅怀遇难的朋友们,对于李西闽,也是宣泄杂乱且沉郁情绪的一个渠道。他说:“我不会选择遗忘,我选择面对,这是我自救的办法。站在当初被埋的地方,我对自己说,在这片山野,你还站立着,还在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还有蝴蝶在野花丛中飞舞,我必须活下去。”李西闽一直告诫着自己,“不要被自己打败。”

就这样,李西闽在生与死的念头间来来回回,经历着内心战场上的兵荒马乱,本着对生的渴望和对家人的爱,并凭借药物的帮助,他一点点地剥下了萦绕在自己周围的层层阴影,并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文学写作。终于,他的病情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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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学中重生

努力让自己站到阳光下的李西闽,开始进行新的写作,文学是他对抗抑郁的又一武器。在《我为什么要呼救》中,李西闽将他在地震后所亲身遭遇的,所目睹的,所见证的种种难忘的细节、经历,用三组主要人物命运来呈现:主人公“我”,见证一对新人在地震中丧失生命的摄影师苏青,以及在地震中失去儿子的李翠花、杨文波一家。这三组人物中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伤痛、焦虑,也有每个人不同的处理方式。

死亡是灾难为人带来的最残酷、最简单的结果,而幸存的人需要在灾难后艰难地重生。书里的三位主角都是肉身和精神的受难者,也是自我与相互的救赎者。他们迫切地需要重生,而他们需要被拯救的不仅有地震给他们带来的痛楚,也有在日常生活中与他们朝夕相伴的疼痛。三人在孤独的困境里呼救,当呼救被听到时,仿佛船只听见了来自海洋中岛屿的呐喊,继而向其驶去,岛屿也因此有了期待,不再孤立无援。主角独自承受苦难的煎熬和孤单与呼救得到回应后的希望形成鲜明的对比,催生出坚毅的勇气和温柔的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的表达方式采用纪实与虚构交织的方式。李西闽说,关于“我”的记述看似都是真实的,其实也有虚构的部分,而讲述另外两个幸存者的故事时,看似虚构,也有真实在其中,“我把虚实框在一起,把一些真实发生的细节,挪用到两个虚构的人物身上。”总体来说,虽然这是一部小说,但却是属于李西闽个人的心灵史。

大地震带给人们的影响如此真实而巨大,李西闽在书写这个题材,为什么不直接使用非虚构的写作方式,而是采用纪实与虚构结合的方式?李西闽选择当下这样的表达方式,源于有他的思考,“对我来说,虚构的艺术,有助于我在剖析自己时更加自由、深入、有力。”

李西闽身心全部沉浸在创作中,而且创作完成的成就感和读者给予自己的支持又向前推了李西闽一把,他对此感到振奋,并感受到活着的实感。他的文学艺术也发生着进一步的提升。《我为什么要呼救》中,既有他此前写类型文学时练就的惯有的叙事张力,又脱胎于思想和经历的双重沉淀的清新艺术语言。“子夜时分,我停止了打字,用凉水洗了把脸,打开门。黑黝黝的山林隐藏着未知的东西。我深深吸了口气,又关上了门。我想起了遥远的乌斯怀亚,矗立在小岛之上的也格来日斯灯塔--它是黑夜里的灯火,总有一些东西应该被照亮。”从人,到文,他又焕发出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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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爱冲破孤独

四川于李西闽而言,很特别。正是在四川,他的人生被大大改变。他在这里遇到灾难,又在这里获得重生。他喜欢这里的文化氛围,喜欢这里的食物,也结交了很多朋友,得到很多真诚的关爱。因为《我为什么要呼救》的卓越文学表现,他得以在四川举办人生中第一次作品研讨会。梁平、裘山山、蒋蓝、卢一萍等四川的文学朋友,再次给他的作品很大的赞美和肯定。他说,四川已是他的第二故乡,“我有两个出生地,前半生是在福建,后半生是在四川。我想让故乡和我的重生之地建立一条秘密的通道,关于爱,关于生死,关于平凡人共同的美好向往。”

大地震过去已经十年,李西闽除了自救,还走上了帮助他人的道路。对于自己的伤痛状态,李西闽说,“十年了,它应该结束了。我不能一直原地踏步,如同行尸走肉,我还是想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幸存者》出版后,我将此书四个版本的稿费都拿去资助贫困地区孩子们上学了,有四川的孩子,也有玉树的孩子。另一本《救赎》的版税也全部拿去帮助他人,我觉得帮助他人,是救赎的最好方式。”

走出抑郁的过程中,李西闽很感谢科学,感谢心理医生对他的治疗。另外至关重要的是他与家人之间的爱。李西闽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叫李小坏。地震发生时,小坏才1岁多。如今她的个子都快赶上爸爸了。“今年下半年就要去上初中了。她跟我很亲,有点早熟,她很能理解我,会监督我吃药,让我保持健康的状态。这个是感情上,爱给予我的治愈。小坏跟我,就像朋友一样。我很少以长辈的身份去管教约束她,她现在十一周岁,已经很独立,还有些倔强,我很爱她。”

《我为什么要呼救》虽然是为纪念地震十周年而作,但它的意义并不限于此。为什么要呼救?人在被埋时,呼救是一种很自然的表现。而这十年来,抑郁的时候,心情黑暗的时候,李西闽也一直期待着自己被拯救。而这种呼救的意义,不仅仅针对巨大的灾难带给人的苦难,也可以是每个人生活中都会遇到低谷和挫折,直面自己孤独的心灵时,会发出的呐喊。“虽然每一个人都是一座孤岛,但如果有人愿意来搀扶着你走出这一段,你就不是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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