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古如何开天地 读《茅盾讲中国神话》

合肥晚报 2022-04-17 00:39 大字

茅盾(1896—1981),原名沈德鸿,字雁冰,笔名茅盾、玄珠等。浙江省嘉兴市桐乡市人。中国现代作家、文艺评论家,茅盾文学奖设立者,中国神话学研究领域的探索者和开拓者。代表作有小说《子夜》《林家铺子》《春蚕》和文学评论《夜读偶记》。

“邃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天问》起首就穷追猛问,并无一言说到天地的创造——最最重要的起点性问题。

开天辟地的神话始见于三国时吴国徐整的《五运历年纪》: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

又据《太平御览》所引徐整的《三五历纪》的逸文则谓: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

把这两段话合起来,开天辟地的神话基本成形了,而先秦之书如《山海经》和《楚辞》,西汉的书如《淮南子》,玄幻烂漫,却都没有“开辟天地”的影踪。

也就是说,先有夸父逐日、精卫填海、后羿射日等,而后有盘古——混沌已开,天地已创,盘古的功业与荣誉是后来发掘或追授的。

读茅盾的《茅盾讲中国神话》,看到“盘古”诞生记,我想起了顾颉刚先生的“层垒地造成中国古史”学说,神话与历史当然有区别,但就记录与传承、演化与流变的过程与一般规律看,神话故事的形成再次佐证了顾颉刚的理论。

茅盾将夸父和蚩尤想象为巨人族,夸父与日逐走,类似西方神话中巨人族与神争权的象征,基于严谨的学术探讨生发出的新鲜活泼的想象力,让人耳目一新。

希腊和北欧的神话都说天地开辟之初与神同时生于此世界者,有巨人族。这些巨人族都是代表“恶”的,都常与神争权,扰乱世界,而最后为神所征服。

《山海经》的《大荒北经》说: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

这里所说的“与日逐走”也许是与神争霸的象征。从那“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反“弃其杖,化为邓林”而观,夸父的巨伟多力,也就和希腊的巨人族差不多。

《列子·汤问篇》北山愚公移山的传说的末尾,“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茅盾认为“夸娥”即是“夸父”,所谓“夸娥氏二子”实即巨人族夸父的后代。“夸父”是一个族名,等于希腊神的泰坦。而夸娥氏二子负山的故事,也令人联想到希腊神话所说巨人族的阿特拉斯负地而立的神话。

“‘神话’这名词,中国向来是没有的。但神话的材料——虽然只是些片段的材料——却散见于古籍甚多,并且成为中国古代文学中的色彩鲜艳的部分。”这是《茅盾讲中国神话》的序言开端。

《茅盾讲中国神话》成稿于1928年,在东京。“本书在客中仓卒属稿,手头没有应参考的书,虽然有几个朋友借给些书,到底不足,所以错记及失检之处,或许难免,要请读者原谅。”

此前,中国的神话学研究尚没有专著,如今很难想象,这部考据严谨,洞幽烛微,开宗立派的论著竟是在动荡环境下诞生的,当时的茅盾不过是三十出头而已。如果不是小说和文艺评论的成就更大,单作为神话学家,茅盾的文化贡献也足以令人叹服,称得上郭沫若所说的“球形发展”的文化大师了。

“就中国现存的古籍而搜集中国神话,我们不能不说中国民族确曾产生过伟大美丽的神话。为什么我们的神话不能全部保存而仅余零星的片段呢?”茅盾的疑问本身,或许就是新文化运动的成果和特征之一,那就是用近现代的学术视角来重新审视中国传统,同时将中国传统放到人类文明的整体参照系中来。戴望舒整理出版过《希腊罗马神话与英雄传说》,做的就是神话学的奠基性工作。

胡适在《白话文学史》内说:“故事诗(Epic)在中国起来得很迟,这是世界文学史上一个很少见的现象。要解释这个现象,却也不容易。我想,也许是中国古代民族的文学确是仅有风谣与祀神歌,而没有长篇的故事诗,也许是古代本有故事诗,而因为文字的困难,不曾有纪录,故不得流传于后代;所流传的仅有短篇的抒情诗。这二说之中,我却倾向于前一说。‘三百篇’中如《大雅》之《生民》,如《商颂》之《玄鸟》,都是很可以作故事诗的题目,然而终于没有故事诗出来。可见古代的中国民族是一种朴实而不富于想象力的民族。他们生在温带与寒带之间,天然的供给远没有南方民族的丰厚,他们须要时时对天然奋斗,不能像热带民族那样懒洋洋地睡在棕榈树下白日见鬼,白昼做梦。”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内说:“中国神话之所以仅存零星者,说者谓有二故:一者华土之民,先居黄河流域,颇乏天惠,其生也勤,故重实际而黜玄想,不更能集古传以成大文。二者,孔子出,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实用为教,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说,俱为儒者所不道,故其后不特无所光大,而又有散亡。然详案之,其故殆尤在神鬼之不别。天神地祇人鬼,古者虽若有辨,而人鬼亦得为神祇。人神淆杂,则原始信仰无由蜕尽;原始信仰存则类于传说之言日出而不已,而旧有者于是僵死,新出者亦更无光焰也。”

胡适在地理决定论之外,提到中国文字太难写;鲁迅的说法也有地理决定论的色彩,面朝黄土背朝天,和整天对着蓝色的地中海显然不一样,另外鲁迅强调儒家意识形态对怪力乱神的绞杀。

茅盾的观点和鲁迅和胡适不同。鲁迅和胡适不否认上古神话,但偏向于先天不足;茅盾认为神话如同儿童时代的梦幻,每一个民族在草昧时代都做过梦,希腊罗马有,北欧有,茅盾着重在技术层面阐述,中国神话是如何消散亡轶,仅存片段的。

原因有二:一为神话的历史化,二为当时社会上没有激动全民族心灵的大事件以诱引“神代诗人”的产生。神话的历史化,固然也保存了相当的神话;但神话的历史化太早,便容易使得神话僵死。中国北部的神话,大概在商周之交已经历史化得很完备,神话的色彩大半褪落,只剩了《生民》《玄鸟》的“感生”故事。至于诱引“神代诗人”产生的大事件,在武王伐纣以后,便似乎没有。穆王西征,一定是当时激动全民族心灵的大事件,所以后来就有了“神话”的《穆天子传》。自武王以至平王东迁,中国北方人民过的是“散文”的生活,不是“史诗”的生活,民间流传的原始时代的神话得不到新刺激以为光大之资,结果自然是渐就僵死。到了春秋战国,社会生活已经是写实主义的,离神话时代太远了,而当时的战乱,又迫人“重实际而黜玄想”,以此北方诸子争鸣,而皆不言及神话。凌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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