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背影 本文字数：2221
□ 陈茜（凉山）
近些天的温州总是三番五次地下着暴雨。晚饭过后，一列并排着的云阵黑压压地悬浮在窗外新绿的树尖上，带着那么一点一栖两雄的意味。果然，大雨依旧毫无征兆地从云层中滚落下来。直到九点之后，世界终于归于宁静，困于图书馆的我才得以打道回府。
暴雨过后，崎岖不平的水泥地上氤氲着大地蒸腾、呼吸的热气。从香樟树的树缝间疏疏漏下来的光亮在那些坑坑洼洼的水凼里折射、反射，几乎让我生出些莫须有的错觉，于是我开始不确定这是不是回去的路。
忽然有些伤感。
我的中学时代大部分是在成都度过的。在类似于这样的雨夜里，窗外那些被昏黄的路灯所包裹的三轮车声，总是让我潮湿的情绪惹上一丝浓墨重彩的忧伤。这样的声音，现在是听不到了，我竟然还有些怀念。
我十四岁那年便开始寄住在小姨家，完成我当时觉得有些漫长的学业。我的小姨是汽车零部件制造厂的工人，在我的印象当中她总是早出晚归，白班、夜班交替着进行，上夜班的时候几乎都是凌晨两三点才回家。
我记得，有一次我甚至一个星期都没有见着她。那是我上高中的时候，高中的学业十分繁重，周末假期只有星期天那一天，这意味着没有节假日的这一个月里我们见面的次数大大减少。那天我回到家，小姨打电话跟我说她周六上夜班，周日转上白班，所以那一周没办法照顾我了。我当时很失落，因为那时我偏执地认为在成都我只跟她是最亲近的。在那样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没有安放心灵的归所，直到现在依旧觉得漂浮的身体在哪里都是一样，但又十分矛盾地寻找着灵魂的归依之处。我时常又很庆幸，在过去那些充满烟霭色的时光里，还有那样难得的一束光能够暂时让我有个栖息之所。那个夜里，我的睡眠不是特别地深，从她将钥匙插入门缝的那一刻，我便逐渐清醒了。我清晰地听见她关上门的声音，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放下手提袋，然后放轻脚步来看看我和妹妹睡得怎样。她时常会站在床边，用被子将我们露在外边的脚丫子轻柔地盖住。
我能够深切地感受到她们生活的不易，但是我没有任何办法去改变这样已经存在的事实；我曾经对她们从事这样耗费体力的职业抱有一丝的同情，但是她们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发自肺腑的关爱。于是，在每一个这样的夜里我都会暗暗地下定决心，我一定要让自己强大起来，靠自己的力量帮助她们过上轻松愉悦的日子。但是，我最后并没有如她们所愿考上重点大学，于是我曾经冠冕堂皇的想法就这样落空了。
在我还在上初三的时候，小姨去给我开过一次家长会。那时好像已经是夏天了，成都常常下雨，而且一下就是好几天。在老师通知要开家长会的前一个星期，我一直纠结着要不要跟小姨说，我怕她们太忙，而学校又很远，她过去也很不方便。我现在已经忘了是什么样的理由支撑着我告诉了她。
我说道：“小姨，要是您来不了的话也没事，我跟老师说一声就好了，反正班上很多同学的家长也去不了。”
她笑着说：“没事，我换换班就好了，到时候请一天假也行。”小姨很喜欢眯着眼睛笑，她笑起来的样子我认为是她最好看的模样。
那天早上下着大雨，我担心小姨是否会如约而至，想着在这样的大雨之下她应该如何过来。她是班级里来得比较早的家长，这令我十分惊异，但一切又都在情理之中。当我看到她出现在班级门口的时候，我的鼻子一下就酸了，于是站在座位边上向她招了招手。她穿着一件还在滴水的雨衣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头盔，而她发丝上的水珠似乎还在成串儿地往下倾倒。
我小声地问她：“小姨，您是怎么过来的？”
她温柔地笑着说：“我骑电瓶车来的。”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我说：“您身上都打湿了，这么远的路，雨还很大，您应该直接跟老师说一声，就别来了。”
她看着我，眯着眼睛笑道：“没事儿，这点雨算不了什么，我本来答应了你的。”
在她离开学校之前，她问道：“你身上还有零花钱吗？”还没等我回答，便从手提包里拿出一百块钱来。
我赶忙说道：“我还有，还够的。”她依旧坚持要塞给我，然后又说道：“你看你这么瘦了，别想着减肥啊，现在学习压力这么重，多吃点知道吗？要照顾好自己。”
我边点头边答应着。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大雨里，我紧紧地攥着手里的一百块钱暗暗下定决心，我必须要好好学习。回到教室后，坐在我旁边的胖子看着我嘲笑道：“你们果然是一家人，你小姨跟你妈长得一样吧？你们长得怎么这么像，一家人都像大苹果，你小姨居然还嫁得出去。”听到这里我什么也没说，只感觉有一丝悲凉、一丝愤怒。面对同学们的嘲讽与打趣，我早已习以为常了。但同时似乎又有一股力量在我心中上蹿下跳，于是，我咬着嘴唇，一滴沉重的眼泪终于打在了我的手背上。
在我还在成都上学的那些时光里，小姨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我的情绪，努力营造着一种叫做家的感觉，她害怕我生出一种寄人篱下的飘零之感，害怕我因为思念父母而影响学业。她常常跟我说：“把这儿就当成自己的家，我不能代替你的妈妈，但是姨妈也算是半个妈了吧。”我很感激，也很感动，到现在我依然对她带着些说不清楚的、像愧疚一般的情感。
我已经离开小姨很多年了，在大学的这些时光里，每到周五我都会想到她。想着家里一碗热腾腾的米饭，想着暖灯下一家四口人坐着相互夹菜的情景；想着天黑之后电话会不会响起，还能不能听到那一句熟悉的话语：“现在到哪儿啦？”
一切都不能再回去了！
在这样的雨天，我伤感的是跟她一起在成都街头吃钵仔糕、在公交站台她问我吃不吃蛋烘糕的时光已经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而过去的回忆在匆忙的时光当中逐渐消亡，它不会因为人们的留恋而暂时停靠；只有当上苍黯淡的光晕降临之时，我们才能暂且抓住它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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