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奖得主 金宇澄 画画让我发现人可以三心两意

成都商报 2021-04-10 01:55 大字

上海巨鹿路675号,金宇澄在这里的《上海文学》杂志社当了30余年的编辑。

2011年,因一时兴起,他在论坛上发帖写故事。一部《繁花》横空出世,把这位潜伏在堆积书稿后的“金老师”,拉到了聚光灯前。

2021年,距离《繁花》的创作恰好过去10年,我们目睹了它一路斩获无数大奖,并一举拿下了中国文学界最高奖项茅盾文学奖,改编权也被导演王家卫买下拍成影视剧。金宇澄的名字被越来越多的读者认识——以作家的身份。

今年春天,一本MOOK《唯美》诞生,七十多位当代文艺家的纸上聚会,阵容强大。封面人物金宇澄,这次是以画家的身份,带着他的29幅绘画作品来了,这也是他的画作首次大篇幅在公开出版物上面世。

作为小说家的金宇澄,用上海方言勾勒城市生活;作为画家的金宇澄,又为我们提供了怎样的视觉体验?

画画的金宇澄

从未受过美术训练 当钳工是他的美术基础

当《唯美》的主编、艺术家冷冰川第一次看到金宇澄的画作时,他用“难以置信”来形容自己的感受,他说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大作家,能画得如此精深。但更令人惊讶的是:金宇澄从来没正式学绘画画,从未受过任何专业训练。

金宇澄自由随性的画笔下,用丙烯、水彩等画材勾勒出了老上海的街坊里弄、屋棱瓦片,街角商店,以及建筑的变迁。

金宇澄并非毫无绘画基础。小学时代的他,就喜欢涂涂抹抹,拿到新书的第一件事是把“语文”“算术”改成立体字。“现在有朋友说我的画透视效果不错,其实是小学生时候的‘强迫症’造成的。”

1980年初,金宇澄在某钟表厂当维修钳工,常常需要画机械制图,标出零件构造、尺寸,剖面图怎么画,愈加练出来了。

金宇澄真正意义上的美术创作开端,是为《繁花》的出版配插图。

作为小说家,他坦承也常常感到文字的无力,比如描述人物环境、房子内部结构等等,文字再详尽,也很难准确阐释清楚,但画图可以一目了然。有些插图只是当时在便签纸上的随手绘制,就像他的学生时代,不认真听讲,在书上的涂涂画画一般随性。

关于这些画的构想,金宇澄进行了简单的说明。

比如《唯美》里,刊登了一幅《1933第一屠宰场》,老上海人叫这里是“杀牛公司”。在这幅画里,他只用了黑、白两色,棕色纸,冷调。沉重而冷峻,他认为,观者肯定是毫无愉悦之心的,但为了说明“杀牛”的现场,他就像“皇帝的新衣”里的小孩,愿意把事情都说白了。

画得晚了 被写小说“耽误”了

“麦地里一张方桌,上面有几只小鸟,馒头、粥、碗筷,还有镰刀。”上面那幅《午饭》是他的小说插图,画的是很多年前,这片麦地里残酷的午餐。

所谓残酷就是竞赛,每天早晨一班人开始割麦,远处摆一张方桌。谁第一个割到桌子前,就可以尽情享用食物。如果年老体弱来晚了,就什么都吃不到。这样一个场景,是他年轻时代在东北听到的故事。这都是叙事性的问题,金宇澄说,自己是文字作者,只会用文字方法考虑画面的不同之处。

金宇澄喜欢马,马匹在他的笔下,呈现出形形色色的风格,这源于年轻时代他和马的接触。17岁的他,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前往黑龙江嫩江务农,曾短期与马结缘。

“马特立独行,体态优美,是一种有想象力的神秘动物。历史上漫长的战争都与马有关。我读到过一句话:马匹背负人类进入文明。但即使如今,仍然有不少马匹处于悲惨之地,读所谓抒情的茶马古道的报道,我发现那些千百年马蹄磨出的小石坑,惊心动魄。”

金宇澄喜欢荷兰著名版画家埃舍尔,他也喜欢画画的作家君特·格拉斯。前者以极富特色的错视艺术和画面中蕴含的哲理和数学原理著称;后者曾获诺贝尔文学奖,还在十几个国家开过上百场画展,说自己一生都在绘画,不画画时碰巧“写作”。

在中国的画家中,他喜欢的就比较多了,印象深刻的是张光宇的弟弟曹美涵。他喜欢的都是构图有故事,有视觉冲击的画家。“我喜欢图画里有故事,有个人痕迹,表现个人的解读。”金宇澄说。“西方作家有很多自己画插图的。比如雨果、格拉斯画得好,其他没有正规训练的人也不少,凭个人理解画。我画得晚了。”他开玩笑说,自己是被写小说“耽误”了。

金宇澄一直在断断续续地画,他说,自己画画的时候也经常碰到困难,感觉不能很好地去表达。但这阻碍不了他对绘画的喜欢,甚至于画画的时间里,对文字都不怎么热衷了,满脑子都是在想这个要画,那个也要画。

写字的金宇澄

在本地论坛里诞生的《繁花》

距离《繁花》的诞生,恰好已经有10年。这10年里,该书“重印超过45次,每年卖出超过10万册,过去这些年,《繁花》作为一直畅销的作品,早已证明了它的市场的力量。”出版方如是说。

殊不知,这部经久不衰的书,只是源于2011年的一时兴起,当年,金宇澄以“独上阁楼”的名字在上海的一个论坛上更文,这个论坛平时只有百余个活跃网友。起初,他只是想写个小故事,结果吸引来一批读者。于是,故事开始连载。年纪不轻的编辑金宇澄,无意间当起了网络作家,每天除了编辑工作,还要写上两三个小时。

电影导演王家卫曾这样评价《繁花》:“这部小说我是一口气读完的,补白了我六十年代来香港后的上海面貌。《繁花》是上海的《清明上河图》,它是上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这座城市的发展写照,代表了上海的精气神。《繁花》是让全世界了解上海、上海人以及上海文化的一部辞典。”

随着王家卫导演、胡歌主演的《繁花》同名电视剧的拍摄,《繁花》带起的公众话题被广泛讨论。去年11月,因《繁花》的新版推出又引发了一波关注,网络上还掀起了自发用沪语朗读《繁花》的热潮。

上海大学教授钱乃荣就表演了一段正宗的沪语朗读,还评论说:“《繁花》通过正宗的海派方言、上海人说话的口语风格,让地域风情更浓。而那种上海海派地域的神味,没有这些上海母语词汇的闪光,没有上海度过都市生活经验的民间表达方式,各阶层百姓的不同风情是难以显现的,这就是《繁花》人人爱读的成功之处。”

繁花开过后 《回望》那一生

1952年,金宇澄出生于上海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经历知青生涯后,20多岁的金宇澄回到上海,就职于工人文化宫。1985年,他发表小说《失去的河流》,获得年度上海青年文学奖;1986年,他的小说《风中鸟》获得《上海文学》奖。1988年,金宇澄调入《上海文学》编辑部工作。

金宇澄的父亲金若望,曾是旧上海时期潘汉年系统的中共情报人员,后被日本宪兵逮捕,遭受刑讯多日,下肢几乎瘫痪,仍未泄露系统的任何秘密。1942年,金若望以“妨碍社会罪”被判刑七年,关进南市车站路汪伪监狱及杭州监狱。

金宇澄母亲姚云是复旦中文系学生,资产阶级出身,与丈夫相比,她的经历相对安稳,看似没有什么传奇的故事。但她赶上的大时代,恰好是二十世纪最不平常的那几十年。

在金若望故去之后,已至耄耋之年的姚云翻检照片与往事,发现仅是讲述自己以为平常的一生,其实已足够传奇。这平常而传奇的讲述,与她那位作家儿子经由种种笔记、信件、书籍而发掘钩沉的父辈往事一起,构成金宇澄的非虚构作品《回望》。对比《繁花》,两者间存在着清晰的呼应,被读者评论为“《繁花》的素材本”。最近,《回望》的精装修订版即将推出。

无论《回望》还是《繁花》,金宇澄都用他特有的方式,刻画人与历史的独特足迹。

对话:谈艺术和美学

我的方式就是

画里必须有一个事情

红星新闻:你如何看待“美”?

金宇澄:对美的认识因人而异,同一个人对美的认识也会不断产生变化。我举一个例子:美带来场景的愉悦,金圣叹在笔记里面写夏天热得不得了,饭也吃不下,突然起风、打雷下雨了,空气完全凉爽下来了,那就是人获得的,从内到外复杂意义的美感。金圣叹总结的“人生三十六快事”,都有这种特殊意味的美感,甚至说有一只苍蝇飞来飞去非常烦恼,最后一巴掌拍死了的愉悦。美到处都会有,美是个人的主观感受,美是无处不在的。

红星新闻:在《唯美》中,你的文章标题叫“越界”。如何理解“越界”二字?

金宇澄:我们小时候学过课文《小猫钓鱼》,比如从事了一行,就要一辈子专心做下去,不能三心二意,一会儿抓蝴蝶,一会儿采花。但画画让我发现,人其实可以三心两意,人的心思或爱好、固定价值,经常会变的,或者突然掉进一个坑里爬不起来,完全没办法了,换一种方式,也许会很开心。

有一种开玩笑的说法,我是被写小说耽误了。

红星新闻:编辑、写作、画画,这些工作有哪些相通之处?在其间转换时,是否需要大脑时时“切换频道”?

金宇澄:编辑和作者的关系,往往是编辑很了解作者,作者不一定了解编辑。为什么呢?因为编辑在暗处。编辑要对稿子选择审视,喜欢挑毛病。而不管画画,还是写小说,则要百分之百地鼓励自己。

两件事情一个人同时担当,在保持挑剔感的同时,也容易挫败创作的信心。这也是有段时间我不写作的原因,白天审看别人的东西,晚上自己好不容易也写了一点,第二天再看,已经换成审视他人的目光了,肯定发现很多毛病,觉得自己写得像什么啊?

一直想做好编辑,突然自己写小说,就有“二心”了,所以常常很矛盾。有时想告诉同事们,别写东西,有时又希望大家都写一点。实际上很多老前辈的好编辑,根本是不创作的。过去有很好的说法:“编辑家”,专门编稿。

红星新闻:画画的过程,对您的文字描述有没有一些帮助?

金宇澄:实际上图和文是相通的,有一些文章的作者是比较追求画面感。如果一个作者的小说倾向于描写画面,这个作者去画画就相对方便一点;走内心的文字,落实到美术上就要比较抽象的表现。

我希望文字能表现更具体的画面,把文字变成在美术现场,到美术中就更具象了。文字和美术在传统上的连接也如此,它一直和图画联系紧密,生发很深的关系。

曾经杂志发表一篇小说,会请画家配图,收到画稿后,编辑通常也会觉得,这画怎么跟自己想象中场景不搭——所以为什么雨果、格拉斯都会自己画。两者最理想的状态,就是自己的文字自己配图,这也是当初我画画的原因。

总之,这两样如果都会做,对于作者来说是有一种幸福感。我自己写的文字,我自己配个图。所以我自己画画的时候,最多的一种感觉就是满足,等于重新认识了我熟悉的世界。

红星新闻:能否阐述一下《唯美》中的部分作品创意?

金宇澄:那幅冬天的上海马路《理想》,起因是有一次经过巨鹿路,在上海作协附近,我上班的这一带人行道和马路都很窄,梧桐树却很大。我就突然想到:假如再过一百年,这些树越长越大堵塞了人行道,走路都困难了,会怎么样?

理想的马路,两旁大树林立,依然有典型的上海民居。路的概念,在将来某一天就这样完全变更了;行人可以很懒,自动传输,并出现了诡异的马匹活动,100年以后,谁知道呢?这景象似是而非,但很有趣,画面里,那居中位置的常规马路被颠覆了——但我听说有朋友仍没注意到画面里马路的这种变化,是我画得还不够明显吗?

如果没有某一种想法,我就没有创作动力,对素描、光影、笔触等等我都无感,就剩叙事了,写作的那种。我的方式就是:画里必须有一个事情。

成都商报-红星新闻记者 陈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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