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三角梅 ◎麦家

西安晚报 2020-11-21 08:10 大字

那个夏天,成都,凝滞的燠热,古怪的多事:官司(我状告《暗算》电视剧出品方,明明是我的原著、编剧,却要生吞活剥我),夫妻失和,朋友交恶,孩子在学校打人,父亲间歇性失忆(痴呆收场,势在必然),新邻居夜半叮当(退休老师,以居家为作坊,伪造银制首饰:耳环、胸针、头钗等),单位改制(公司化,收入减半),失眠,腰痛,脚板底长鸡眼……

这是我写《风声》的那个夏天,仿佛妖魔鬼怪统一接到命令,一起向我开火,烽火连天。这是要把我按倒在地的意思,我却以静制乱,以不变应万变:躲在裘庄里,遮风挡雨,呼风唤雨。裘庄是他们的监狱,生活是我的监狱,那个夏天。

一切历历在目,L形的写字台,装护栏的窗户,栏顶挂着一蓬三角梅,绿叶并不翠,红叶却出奇的艳,滴血似的。三角梅种在二楼阳台上,它神奇的生命力令我吃惊;我几乎是虐待它,种在一只废弃的铁皮油漆桶里,数年如一,不施肥,不换土,只浇水,它却当奶吃——我怀疑它还能吃铁——蛮生蛮长,爬上楼顶,又侵略楼下。我每天看它,时时看它,像囚徒望蓝天一样,从中受到鼓舞,汲取力量。

生活背叛了我,唯有它铁了心忠诚于我,钻进铁栏,红得灿烂,白天黑夜守着我,对我声声切切:要发愤,别趴下。这个夏天我就是如此孤寂,把一蓬红叶当亲人似的对待。也正因此,《风声》写得超常的孤独、险峻、挺拔:像我几近坠崖的人生,一寸一寸爬,披荆斩棘,死里逃生,绝处逢生。

《风声》是我“解密”三部曲的收官之作。尽管是“三部曲”,但《风声》和《解密》《暗算》有别:《解密》《暗算》是亲兄弟,姊妹篇,一条藤上的;《风声》是堂的,长在另一条藤上。如果说《解密》和《暗算》侧重的是“人的命运”,《风声》则侧重于“事的命运”。

《风声》的壳(故事)是个密室逃生游戏,这是好的,任何时代的读者都欢喜游戏、娱乐。小说天生有娱乐性,你画地为牢,锁上手链脚铐,然后施出绝计,金蝉脱壳,只要脱得高明,智力上胜人一筹,读者笃定认账;只怕你黔驴技穷,破绽百出。我是理工男,设计、推理、逻辑这套,我擅长,不担心。只是,我不满足于游戏,我要装进去“思想”:对人道发问,对历史发声。

于是“风声”便生出三个声音:东风、西风、静风。“东风”代共产党说一套,“西风”代国民党,反过来说一套,“静风”是“我”静观其变,查漏补缺,翻老账,理蛛丝马迹。

理出来了吗?好像没有,也不能有。

作品终归是作家的心声,逃不脱的。《风声》是有大绝望的,也有大孤独,大坚韧,恰如我当年当时的心境。

从大背景看,一九四一年的中国乃至世界令人绝望,二战局势未明,人类处于硝烟不绝的乱世。从小环境说,美丽的裘庄其实是个人间地狱,人人在找鬼,人人在搞鬼,恶对恶,狗咬狗,栽赃,暗算,厮杀,人性泯灭,兽性大发。

而真正的“老鬼”,身负重任,却身陷囹圄,内无帮手,外无接应,似乎只能忍辱负重,坐以待毙。眼前大限将至,她以命相搏,绝地反击,总算不辱使命,令人肃然起敬。

这是多大的绝望!空间的裘庄转眼变成时间的裘庄,我们都身处裘庄里、迷宫里,看人在时间的长河里不休止地冲突、倾轧、厮打,不知谁对谁错。“我”费尽心机,明访暗探,仍不知所终,甚至挖出来更多令人心寒的“史实”。所谓“史实”,却始终虚实不定,真相不明,像远处传来的消息。我要的就是这个,不确定:历史像坐地而起的风声一样吊诡,人云亦云,真假难辨。教科书上的历史是确定的,但果真如此吗?

书上的历史其实是真实历史的驯化版,化妆过的—不是有人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我刻苦提出质疑,希望读者学会怀疑,因为怀疑的目光更接近真实、真理。这是《风声》惊心动魄的故事下的声音,弦外之音。

巴尔扎克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跟历史书对着干,这是文学的任务之一。文学很古怪的,本来只是一句话,却要写成一本书,而这也是文学的魅力所在,隔山打牛,醉翁之意不在酒。

感谢时代,已经走到“风声”面前,允许作家对历史进行钩沉、拷问。拷问历史是为了拷问人性,丈量人心:一个表面的密室逃生游戏暗藏着人类逃生的庄严拷问。这是“风声”之所以能够“四起”的命门:关乎人生的真相。

《风声》出版后迅速被改编成电影,狂揽票房,然后是电视剧、话剧、游戏、绘本等衍生品粉墨登场,敲锣打鼓,《风声》小说因之红得灿烂,像那棵三角梅。经过这么多年,《风声》依然活在读者的记忆里,这对作家是吉星高照。有时,我觉得《风声》给我的太多了,是因为那个夏天我付出的太多了吗?

那个夏天,那棵三角梅,真的,我忘不了。

我离开成都已经十年,之后每次去成都,我都要专程去看它——我的三角梅,进不了屋,在楼下看看也好。三年前的一回,我带朋友去看它,铁皮桶已经裂开,但在五月的烈日下,它照样蓬勃得像一场大火,把我们围住。

我向朋友讲起它与《风声》的因缘,朋友说:一定意义上说,“老鬼”和《风声》整个故事,都像这三角梅,在极其有限的条件下(逼仄的时空里,铁桶里)绝地求生,凭向死而生的决心和意志,硬撑出一抹血红的光彩。

我听了当场洒泪,因为我一下想起写《风声》时的心境:大孤独,大绝望,大坚韧,三角梅是我唯一的亲人。

世间多难,人生多险,我们注定孤独,我们也注定要坚韧。

坚韧是煎着,熬着,苦着,痛着,但我们别无选择,唯有坚韧不拔方可赢得生命尊严。

老实说,我是经历过人心的险、人生的痛的,也在书写这些,但不是要人绝望,而是要你有坚守的德道,有坚韧的意志。

曾经,是那棵三角梅给了我不丧气、不趴下的力量;希望,“老鬼”可以成为你的三角梅,给你勇气,给你锚力,陪你在风声肆掠的人生路上,迎风挺立。

无险的人生是无趣无聊的,如盆景,似假山;我亲爱的三角梅,如崖树一般,生在贫瘠里,凌空而长,缺土少肥,吃风受寒,却蓬蓬勃勃,年年岁岁,生生不息。这才是生命的骄傲,贫而不惫,困而不屈。虽然,我和亲爱的三角梅已分别多年,我却从不担心它死,因为死了它也是骄傲的,活在我心底里。

我把它看作我良心的一部分,良在宽厚、坚强,不轻言放弃。

《风声》,麦家/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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