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将到站

澎湃新闻 2020-08-27 10:13 大字

【编者按】

地铁已经是大都会的标配,它可以缩短物理意义上的距离,还能制造心理意义上“时差”。作家项斯微在魔都的地下“蜘蛛网”中撞见过奇人、奇事,堪称,也勇敢地参与了制造奇事,被其他乘客视作奇人。摄影师侯剑华从1996年开始以地铁为主题进行纪实摄影,那是上海拥有地铁的第三年,新鲜感逐渐褪去,没有了刻意和拘谨,地铁在镜头里成为真正的日常舞台。

【都市里的轨道生活】20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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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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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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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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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将到站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2020年7月的某一天,我第一次搭乘上海16号线地铁,去一个叫做新场镇的地方。

这一天,我恰好两次被问到:“你来上海多少年了。”第一次我说了实话:“二十年。”向我提问的是一位当天刚结识的90后上海小青年,他说:“我来上海也二十多年了”。他停顿了一下,“因为我就出生在这里。”这个停顿似乎带来了一些喜剧效果,实际上我却有种被冒犯到的感觉。

但作为情绪稳定的中年人,我只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来回应他。

二十年前,我只身从成都来上海读大学。我的下铺是位热情的浦东人,邀请我周末去她家吃饭。我记得她总是扎着高高的马尾辫,脸上有一团显眼的胎记。外貌的些许缺陷丝毫没有影响她成为一个热情而主动的人,她的邀约让我对上海放下心防。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上海市区以外的人们才能拥有的坦然与热情,越是靠近市中心,再明亮的脸庞中也难免染上一丝焦虑——生活优渥者也许除外。如今这焦虑混合着干练已经逐渐入侵我的脸庞,占领我的法令纹和眼尾纹,占领我的举手投足中。如今我礼貌待人,我八面玲珑,我坐地铁电梯会自觉靠右站。

但那时,我对上海和上海地理都完全没概念,我以为浦东就是东方明珠那块儿。2000年,上海地铁刚刚开通三号线,我们下午出发,跟着她坐了一段二号线地铁又转了三四趟公交。

并没有路过东方明珠。

等到下公交时,暮色已经有些发沉,我双腿发软,感觉自己被大城市狠狠揍了一顿——我们成都,是一个至多转两趟公交车就可以抵达任何地方的中型城市——当然,我们现在也有地铁了。

浦东同学的爸爸骑着电瓶车来公交站接我们,像童话里过河的故事那样逐一把我们驮到她家小区楼下。晚饭是在她的卧室即她家客厅展开的。具体吃了什么菜我的记忆已模糊,我只记得晚饭后他们全家迅猛地把桌子收了起来变出了一张钢丝床,我的同学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魔法,并且做好了我和她一同睡钢丝床的准备。但我坚持要回学校。他们都不懂我的坚持。但最终,她的父亲为我画好了路线,又用电瓶车把我载回了公交车站,叮嘱我切勿错过末班车。

待我坐上浅绿色标识的16号线时,这段记忆凶猛而至。我疑心当年她家可能就在16号线的某一站,罗山路或者周浦东之类的,但我已不得而知。如今,这位同学依然在我的朋友圈里,但我们已经不再说话,我只知道她婚后搬到了徐家汇,房间依然很小但是有个单独的客厅。

16号线和我平时通勤所坐的13号线、11号线、9号线都不一样。它的座位更像是观光车或者公交车那样的。下午的16号线保持着沉默,人们三三两两坐着,有老人居然也有年轻人……他们是和我一样放下繁重的社畜生活,请假逃离了市区吗?

所有人都低头看着手机。200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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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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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2003/04(右)20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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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2007/04(右)20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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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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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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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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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的下午,16号线窗外灰蒙蒙的,像用了一款很显老的滤镜,把所有景色都变老气了,一层浅浅偏灰色的白。

去新场镇是为了陪外地来的朋友大尼购买一个他在闲鱼上看中的二手专业音响,他准备把它用在他新排的现实主义话剧里。去之前我和他都对新场镇毫无概念。但凭借着我在上海多年生活的经验,我觉得地铁可以抵达的地方都不算远……以至于一个多小时候以后我们从淮海路转了三趟地铁,站进一条名为王家宅路实际上就是农田边的小路时,都产生了一种“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的永恒三问。

其实在16号线上,我就察觉了他表情中的疲惫,“你们上海怎么这么大。”我从他的面庞中读出了这样的台词。就像当年我第一次去往浦东深处那样,生活在二三线城市的他也被大城市狠狠揍了一顿,淤青自他的神色中浮现,隐形的鞭子抽打着我们前进,地铁从不停下来等人,它客似云来。

大尼站在农田抽了一支兰州,“谁能知道有闲鱼卖家会住在这里呢?”他讪笑着看我的脸色,等待着我说出“我的公休可不是用来干这个”之类的恶言恶语。但还未等我出声,他又补上一句:“这也算是特别的经历是不是?”

特别。非常特别。

当时我依旧穿着上午上班的装束,银色高跟鞋配浅白色短袖西装套装,背着我花数月工资买来的名牌小包,和周围的农田、五层楼高的自建乡间住房都格格不入。他留着典型的导演齐肩长发,黑TEE配牛仔裤。每个骑着电瓶车过往的乡亲们都瞪视我们五秒以上,仿佛我们就是他们眼中的障碍物,惊扰了农作物的生长。

突然我就笑出了声,为这滑稽的画面。

在城里我可不敢这么笑,我怕笑声太大,不优美,不焦虑,不像个在城区里生活了多年的人,和我的西装不配。

那台我们马上就要买下来音响价廉物美,卖家原来是个收旧电器的。那个名贵的二手音响就和他回收来的冰箱、洗衣机、空调一起摆在他们家的院子里,像个小型城市博物馆,多少家庭故事沉浮其中。卖家皮肤黝黑,身材矮小,他告诉我们他自理工大学毕业。院子里一个皮肤更加黝黑的村妇抱着一个婴儿,婴儿露出襁褓的脸倒是白白嫩嫩的,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他的妻子。

但我们要如何搭乘地铁把这组重达50斤的音响驮回去?

我们集体陷入了沉默。

……

顺丰吧。顺丰保价。

一个声音说道。

我在地铁上听见一阵哭声。

那是早高峰的11号线。早高峰地铁上,每个人的脾气都是易燃易爆炸,我必须谨慎小心地收好我的鞋尖我的背包搭扣我的打包早餐的热气和我的好奇心。但那哭声越来越大,大到整个车厢都为之颤抖的地步,于是我不动声色地一步步往哭声里挪动,表现得像是个体面的热心人一样。

实际上我就是喜欢看热闹。从小,在送我上学的路上,看见人群扎堆,我爸也会拉着我挤进去看上一看。我们一起追打过小偷,帮陌生夫妻劝架,围观了好多起交通事故。这导致我上学总是迟到。但老师对成绩不错的我总是格外宽容,最终我也不负众望考上了上海的大学,最终,我也过上了天天地铁通勤的大都市生活。待到成都通了地铁,已经是我大学以后的事情了。趁着回成都休假的日子,我和我爸我妈一起乘坐了成都的地铁。“坐地铁看不到什么热闹”,我爸不无遗憾的说,他还是喜欢骑自行车穿梭在成都的大街小巷。“坐地铁的人都把时间看得很重要。”在天府广场换乘时望着人潮汹涌我爸这样总结道,那一刻他很像蔡明亮电影里的小康,在人潮中独自慢动作前行,把自己隔绝在时间之外。

我终于凭借着我爸从小培训的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挤到最中央的本领,挤到了11号线哭声的主人身边。那是一个二十多岁链家打扮的小姑娘。她朝着人群哭泣、叫屈,断断续续中,我听明白了,是有一对老年夫妻硬要让她让座,还骂她。并没有坐在老弱病残位上的她无比委屈。地铁上群情激愤,无论年老年少,全都是帮小姑娘的,还叫那对老年夫妻不要道德绑架。

“你们啊,就是坏人变老了。”一个声音说道。

我简直疑心那是我自己的台词。但实际上我一言不发,只是掏啊掏啊,从我的小挎包里掏出了一包餐巾纸给小姑娘递了过去。但那一刻我的心情是无比激动的,为这样一边倒的正义而血脉偾张。

小姑娘也是刚烈的,从她的哭声中我们就可以知道。尽管她说自己上班要迟到了,但等地铁停靠在徐家汇站,老夫妻准备下车逃走时,她依然抓着他们不放……当时我的心情有一点复杂,我想这样还不够吗?一定要像秋菊一样“讨到一个说法”才是正确的吗?我尾随着小姑娘和老夫妻一起下了车。另一位年轻女子决心为小姑娘作证,他们四人集体走向了地铁工作人员,我则像个局外人一样远远跟在后面。

到了地铁工作人员面前,那对老夫妻依旧不依不饶。我看他们腿脚灵便、健步如飞、中气十足的样子,突然感觉到这个世界还是需要一些追究到底的人。如果这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算了”“就这样吧”,我们各自赶路前行,从不停留,那么这世界将是什么样子的?

我想起来之前我参加的一出名为《遥感城市》的戏剧演出,演出没有演员,每位观众即是演员。我们从龙华烈士陵园出发,每人被发了耳机以及地铁票。耳机里的声音要求我们在地铁车厢内跟随音乐起舞,并且和地铁上一无所知的乘客四目相对。那列车厢于是立刻变得生动起来,无知的乘客们躲避着我们的灼热的眼神,他们假装没有看见我们这群不太正常的人……他们回避,我们前进,我们一起在地铁上谱写了一段怪异的集体舞。《伦敦生活》里,fleabag幻想的地铁歌剧也不过如此。我们在地铁偶遇又分开,我们在地铁上做五分钟的朋友或者敌人,我们最后回到自己的轨道,为自己的生活负责。

最终,11号线哭泣事件那一天,我上班迟到了。

但是我找到了童年的快乐。

我在互联网上看到一张非洲犀牛被飞机空运的新闻图片。因为太大,犀牛无法被装进机舱内,犀牛被直升飞机倒吊在半空,四只脚绑住。它不断升高升高。

网友在这张图片上配以犀牛的心情:“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那一定是犀牛此生最魔幻的时刻。

在上海的二十年里,我时常也会生出这样的感慨,尤其是坐在地铁上的时光。我们在黑黝黝的地下穿行数分钟,再次走向地面,外面已经换了风景。我在地铁上遇到了哭泣的看起来失恋的女孩子,遇到过著名的胖老师(激情演讲),甚至遇到过前男友。我帮助那些看起来第一次坐地铁不会使用闸机的人们,和地铁工作人员吵过架。

如今,我已对地铁换乘了如指掌,我甚至认为,掌握了无比复杂的上海地铁,我已经有了面对一切大城市疑难的勇气。

直到有一天,我来到了东京地铁,在庞杂的东京地铁换乘面前,我不知所措,连着坐错了好几次。那一刻,沮丧再度袭来,我又变回了二十年前那个初来上海的小女孩,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等待着大城市降临一些什么东西在我身上。

但地铁终将到站。

我也是。

文字作者简介:项斯微,作家,在上海生活的成都人。著有《不许时光倒流》《浪掷少女》等,和朋友合著《梦的四分之一旅行》。现任《小说界》杂志文学编辑。和朋友们共同运营公众号:在别处文艺志。

摄影师自述:侯剑华,公务员,54岁。1996年起以上海地铁作为主题进行纪实摄影记录至今,2000年至2005年为重要拍摄期。

90年代末,居住地的搬迁,地铁成了我主要的出行方式。每天乘着地铁早出晚归,在适应了杂乱的车厢环境后,我开始冷静地观察身边的一切。在一个密闭的空间中,每个人紧密地贴靠在一起,却又都隔离在个人的情景之中。各怀心事、各处其事,各自演绎。每个人的行为举止、服饰打扮、遍布的广告灯箱、车站环境、沿线的建筑,都转变成一个个时光的视觉符号,由地铁串联了起来。从这些符号中,我们即感受到时代的演变,也如同一幕幕“浸入式”的情景剧反复登场,共同绘织着当下都市人生活的画卷。“澎湃新闻/视界”发起“上海相册”项目,旨在梳理、挖掘上海摄影师群体代表性作品,从宏观、微观层面呈现给读者一系列关于上海各时期、各领域的影像,并通过与上海作家这一群体的合作,收集撰写属于上海的故事,以此碰撞出一种关于城市发展脉络新的表达方式和观看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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