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川品尝高级“黑”
□ 丁建元（山东）
此次入川，首站便是成都汉和书画院。画院临街，街两旁都是小叶榕，枝下垂着缕缕棕色根须，画院门楼俨然，院长王开举和饶友君跨出高高的门槛，迎了出来。
进得门去，厅堂有阔大的画案，铺宣纸，有笔墨候着，墙上遍是妙手丹青，墨香飘逸，细闻，其中夹带着莫名的味道。我看一边墙根下，有杂放的苇席包裹的东西，全都是圆柱形，粗的细的，短的长的，最长的如一架房梁，却两头扎紧，腰间又捆着几道竹篾拧成的绳索，心想画院前厅有这些东西，倒像是仓库了。
开举好像看出我的心思，他说，这都是黑茶。
开举先生和善精明，所有的善意和热情，都从他晶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来。他说，我这里不光是画院，还有黑茶博物馆，一会儿咱到后面去看。
我对黑茶不甚了了。我老家山东日照，是北方著名的绿茶基地，故乡的绿茶我可以从春喝到冬;绿叶泡在水里，水很快就明绿澄亮，喝在嘴里，有栗子和嫩玉米的滋味儿并且带着涩苦和回甘，咽下去觉得胃肠都有绿的意味。人说绿茶不宜冬饮，性寒伤胃，但我喝在腊月也无碍。普洱我也喝，红茶我也喝，但总觉得乡土绿茶可口，四十岁时到西湖龙井村，坐在人家的台阶上，杯子里泡的还是日照绿茶。
在画院坐了片刻，开举说这黑茶你不喝不知道，晚上咱就泡上尝尝，走，先到后面去看。开举的黑茶博物馆就在后面。
博物馆就在小区的两套单元里，我们进去，在玄关处墙下，陈列一方巨砚，开举说这是他的镇馆之宝。这是出自攀枝花山里的苴却砚，桌面大的砚台四周雕刻的全是龙，几十条龙穿插纠缠，全都精致如生；妙的是工匠依照石头上点点蓝绿色的砂眼儿，全都作为龙眼而且浑然天成。我说开举，这是你博物馆的保安了。开举点头就笑，说后面还有一方。我又进到里边，里边的苴却砚小，只有凳子面大，也是刻龙，却让我瞬间生出鸡皮疙瘩，那龙身子刻得太像蛇了，身上的鳞片，扭曲的弧度，绷紧或者松弛的身段儿，自然带上了三分毒性，石头的凉气恍惚带着腥气，似乎这些蛇立马就要从石头上爬下来。我生性怕蛇，甚至不敢伸出手去摸，看了几眼赶紧躲开，我是担心夜里做被蛇缠住的恶梦。我连忙说看黑茶！看黑茶！
几间屋里，四壁摞着的全部是黑茶，根据年限分别陈放。粗矮如墩，半高像柱，有几根粗长的像无限放大的香肠，都用苇席严实地包裹着。满屋里都散发着霉的味道，霉味里却有一种别样的香气。开举院长指点着黑茶，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他人热情说得也快，我又看又听，被黑茶包围着，完全陌生的黑茶世界，使我眼迷心也迷，开举的话从左耳朵进去马上从右耳朵飘走，只记住这黑茶不是发霉，而是在屋里默默地发酵，而且发酵得越久越好喝，发酵十年不长，发酵五十年不长，发酵百年有了滋味儿，若是三百年的发酵那就开始成为神品，而且，发酵久了的黑茶，里面会生出点点金花。
晚上吃饭的时候，开举特意为大家泡上黑茶，可是因为喝的是四川美酒，友人推杯交盏，反而没把心放在品茶上。
次日开始我们到各地采风，文友们喝的都是当地青茶，清淡轻柔，有着甜津津的草香。六日期满我们回到成都，先到了开举的茶馆，开举已经把黑茶泡好了。
坐定后，开举掰开一块黑茶让我看，里面果然生出金花。我接过来细细端详，凑近眼睛看，在压得像石头一样结实的茶叶上，有散开的黄点儿，小如芥粒儿，微如金粉，疏疏密密地闪光。我盯着黑茶再看，再看，黑茶就放大开来，就如夏天无月的夜晚闪烁的星星。开举告诉我们，金星学名叫冠突散囊菌，它会让茶叶的色香味转化，刺激口感，而且对人体有很大的益处，它能软化血管，滋养肝脾肠胃，还能抑制各种病灶，等等。饶友君插话，她说黑茶可以和大米一块煮粥，大米就变成黑褐色，喝起来别有一种香气，还有，用黑茶水可以做仿古画。这黑茶，真是大俗大雅啊。
然后，我们开始品茶。褐色的茶水斟到碗里，然后慢慢地呷一小口儿，果然敦厚、古朴和绵长，一种带着涩意的甘甜，甘甜里浮起一缕沉香。然后，再喝，然后，再品，似乎感到有气息从身心神秘地飘起来，应该是线装古版书的气息，是前朝老宅里散发的气息，气息里带着干燥的松木、杉木的味道，带着桌椅屏风木质的味道，带着沉潜岁月和旧时光的味道，还有平和安宁的烟火气，全都在这一杯黑茶里。好像唯有喝着黑茶，才适合抚琴，适合弈棋，可以吟诵古人诗文，或者在宣纸上抹三枝两枝梅花，宠辱皆忘地享受着散淡和落寞。
我对开举说，黑茶好，这么好的黑茶，真需要龙蛇把门！
喝着喝着，心口就热了，
喝着喝着，肚子就饿了。
我开玩笑说，开举先生，画院里收藏黑茶，真是绝配，你这高级“黑”啊，把我们都喝成“黑”心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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