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一个外国人要在缅甸成立影像档案库?
原创 刘兆慈 假杂志 来自专辑做书人
或许有不少人已经留意到,近期台湾的摄影社群活动中,不时能看见一种用大铁盒或木盒制成的相机。这种来自阿富汗,集照相机和暗房于一身的特种相机,被当地人称「 kamra-e-faoree」,意为拍立得相机。今天它更多的以「阿富汗相机(Afghan Box Camera)」名字出现,此一命名者,也是它的推广者,正是 Lukas Birk。
Lukas 的背景与此次计划的其他受访者稍稍不同,他是一名奥地利籍艺术家,长期在东南亚和中东地区做摄影相关的研究,阿富汗相机计划便是其中之一。因缘际会下,2012 年 Lukas 在缅甸获得了一箱别人赠与的老照片,在那随后的一年时间里,他开始在仰光收集各种老照片、老底片。由于数量过于庞大,当时缅甸也没有任何民间的摄影档案机构可处理这些资料,于是他在 2015 年成立了 Myanmar Photo Archive(下文简称 MPA),至今已收集了两万多张老照片以及一万多张底片。
撰文:刘兆慈(中国台湾)
本文选自《观看的一种方式:以摄影书与自出版阅读东南亚》前导刊物
影像档案库之于人民集体记忆
东南亚摄影发展的历史,与西方殖民息息相关。摄影术被公之于众后的短短几年,便透过殖民政府由西方传入东南亚。殖民时期,来自欧洲的旅游者到东南亚各国游历并拍摄异国风景时,通常会有当地人以学徒身份随行;而后这些学徒便在当地经营照相馆。MPA 的照片,约有三四成都源自这些老相馆,其余则由古董商人、跳蚤市集专业户所提供。档案库最早的收藏可以追溯到 1890 年,当时缅甸还处于英国殖民时期,出自一间由缅甸人经营的「伦敦相馆(London Art Studio)」。
Lukas 收集旧照片一年多后,照片数量多到不行。在堆满这些照片的租屋里,他看着那一万多张旧照片令人发愁地散落在各处,不禁下定决心:「好吧,是时候该做点什么了。」于是,他便开始尝试从非常基本的层面去分类它们:人们用这些照片做什么?这里有婚礼照、证件照、户外游玩时拍的合照、沙龙照......其中,Lukas 特别有兴趣的是相馆沙龙照。1960 到 1970 年代相机正开始普及,仰光相馆林立,民众时常去相馆拍照。借由相馆的道具、服饰、物件,人们在那里装扮自己、在镜头面前摆姿势。相馆如同一个可供人短暂逃离现实、得以化身为另一个自我的异质空间。相馆里备有当年在仰光街头少见的西方流行服饰,例如喇叭裤、皮衣、嬉皮外套等等,人们拍照时都可以借用。于是,某人的阿姨跟某人的姑姑摆过一样的姿势、穿过类似的服装,不论两人的种族、宗教信仰或贫富阶级,在相机面前,人人平等;大家都经历过同样的年代,分享着共同的集体记忆。
「在我看来,影像档案之所以非常重要,正是因为它可以帮助我们以地缘关系的角度,就地方社群、社会集体而言,乃至国家而言 ,进一步了解我们究竟是谁。」Lukas 说。
Lukas 之前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做研究时,其实也收集了很多旧照片,并以他有兴趣的主题建立起自己的档案库。然而与之相比,MPA 的收集规模和工作量都更为庞大。在他所能收集到的缅甸老照片中,他快决定尽可能做到不挑不选,为的是让档案库可以更为宏观全面。MPA 建立的过程充满挑战,缅甸的摄影史料难寻。在发展中国家现代化的激流勇进下,人们无暇顾及所谓「旧」的、过时的东西;更糟的是,2008 年那场重创缅甸的强烈风灾,也让绝大部分缅甸人的家庭照片和重要的历史照片永久遗失。「真正同照片的保存作对的,是自然灾害与气候。」Lukas 指出。缅甸湿气太重,一般人家也没有冷气,照片找到时多半已发霉或被老鼠咬破。当然还存在着政治上的原因。譬如説在今日的缅甸,如果谈论的是 2013 年以前的议题,由于是旧政府的作为,所以不成问题,但如果是关于罗兴亚人事件等近年的敏感议题,就可能会有麻烦上身。除此之外,新旧政府的交替也往往导致着历史资料被遗弃、销毁。政府的档案库不仅存在于特定的政治导向,更绝非一般人所能查阅。在这种从一般家庭与官方机构都难以获得实体资料的情况下,Lukas 于是拜访了几乎所有还活着的缅甸摄影师和健在的老相馆,尽可能收集所有还留着的旧照片和底片。
以摄影出版向历史影像提问
档案库成立三年后,MPA 发表了第一本摄影书《Burmese Photographers》(缅甸摄影师们)并且得到了广大的回响。这本书收录了从殖民时期到近代缅甸摄影师的作品,详细讲述照片背后的历史故事。《Burmese Photographers》分别发行了缅甸语和英语两种版本,首刷 300 本很快就销售一空。几经再版加印后,至今总共卖了 3000 本。因为这本书的成功,Lukas 受到特别大的鼓舞,发现原来大众对于了解自身文化的影像历史,有着如此迫切的渴求。他分析这本书之所以如此成功,一是因为价格低廉,二是因为缅甸此前还从未有梳理摄影历史的出版物。
缅甸的阅读人口众多,以文学书为大宗,街上书店林立。Lukas 首次尝试在仰光当地印刷,先得与印刷厂搞好关系。厂商印倦了设计平庸的文学书,意外地对于尝试摄影印刷特别感兴趣;印刷纸材则经过一番寻觅,最后找到了说明书印刷纸,摸起来有质地、特别轻薄,价格也十分低廉。装帧上也采用文学古籍的线装方式,在当地手工缝制。《Burmese Photographers》以成本价 6 欧(折合台币 200 元)贩售,跟文学书无异;且运用文学书的销售通路,在出版市场上杀出了条血路,今天甚至在仰光机场被当成缅甸纪念品贩售。大众对于《Burmese Photographers》都感到好奇,这本书打破了大众对于「摄影书就是进口昂贵精装书」的刻板印象,并因摄影书原来也可以物美价廉感到惊喜。趁着这波热潮,MPA 陆续发表数本摄影书,皆是以取之在地、用之在地的方式出版。
「我想向大众传递的是,摄影书并不单单是一个传递影像故事的媒介,它更是一个物件。所以我想创造跟缅甸以往不同的、一个尚未出现过,而且看到会勾起好奇心并令人想去翻阅和触摸的物件。因此,我们需要不同的封面质地、纸材和触感。而这不需要向任何人去解释,只要把它做出来,大家就会明白了。」
MPA 出版的摄影书并非一般认知上的摄影书,其中文本的份量让它们反而更像是关于当地摄影的历史书,几乎每张照片旁都附有文字解说。影像是否会沦为文本配图对于 Lukas 来说有他自己的答案。如他所说,身为摄影师或影像说书人,他的方法就是围绕着影像档案来跟大众讲故事。缅甸自殖民时期以来留下来的照片几乎不曾被好好谈论,阅读这些照片的方式也几乎没怎么变过。对于摄影是如何沦为传送异国情调的媒介,统治者们又是如何透过摄影将世界系统化分类等影像论述,公众更是一无所知。正因如此,书中的文字有其必要性,为的是让大众更了解照片里的意涵,并且让这些照片开始得到关注,开始被谈论,这也是他认为自己身为档案管理者肩负的社会责任。
近年来,不仅仅做出版,MPA 也参展仰光摄影节(Yangon Photo Festival)、举办由 MPA 出版延伸的大型摄影展,并积极地举办摄影书工作坊,带当地摄影师做照片编辑、制作摄影书。不少纪实摄影师与摄影记者也都兴致勃勃地参与。自出版在仰光还是件很新的事情,因为欠缺相关知识、也少有人推广,且因当地没有任何艺术学校和学院体制的艺术教育,也缺乏机构支持发展,大众对于摄影与艺术的认知还是比较局限。但 Lukas 乐观看待现在刚萌芽的自出版圈,他相信三五年后肯定会是一番不同的景象。MPA 计划在未来发展成线上资料库,作为开放资源(open source ),让人人都可以在网络上搜寻、阅览和免费下载。也将会开放民众投件自有的旧照片、并纳入档案库,使 MPA 成为大众集体创作的资料库。
星火
对于自己是否属于本地社群的这个问题,Lukas 认为,国籍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是否能回馈当地,以及做事的初衷。Lukas 说,自己想做的是为缅甸点引星火,开启当地人对摄影书的认识。在这里,他看到了欠缺体制支持的摄影文化圈,但也遇见很多对摄影创作、摄影书怀有极大兴趣,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创作者们。在他看来,这一切需要的,或许仅仅是一点星火。
不过,Lukas 自己的挣扎和困扰之处在于,他始终置身一种双重的「他者(the Other)」关系中。Lukas 之于缅甸、缅甸之于 Lukas,在文化脉络与历史进程下互为彼此的他者。一方面,身为外来者,摄影档案库的工作,会因为他对当地语言文化的陌生而困难重重;另一方面,在特定的殖民历史语境下,他也难免因为自己的文化母体曾将东南亚他者化,而难以摆脱种种潜在的标签。并且,在「地缘关系」一词所指涉的意义中,以及在以概念史(conceptual history)为出发点的思辨里,摄影及档案作为一种文化概念,对于身为奥地利人的 Lukas 与缅甸当地人,始终是不尽相同的东西。那么,摄影史的研究之于缅甸本土族群的身分认同,究竟有着怎么样的深层意思呢?在当今的后殖民思潮之下,「点引星火」的作为,与 19 世纪以来自西方单向传播的「文明」,两者必然会在讨论中被并置比较。两者不可能完全切割,但也并不宜直接划上等号;如何在这组关系中,建设性地辨别出两者的相同与相异,将成为更为重要的议题。Lukas 在访谈中所提到的「星火」,其原始的英文用词是「spark」。也许我们暂时无法对以上问题给出满意的答案,然而,将 spark 翻译为「灵感」,或许是个不错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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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放资源(open source)指的是开放其内容让所有使用者自由修改的一项机制,透过开放大众的参与、讨论与修改,进而加速其发展、增加透明度及大众福祉的方式 。
关于出版人
Lukas Birk 生于1982 年,是一名奥地利艺术家、档案库管理者以及出版人。他大部分的创作都围绕在旅行期间、或是田野调查所收集到的档案资料,特别关注在某些充满文化冲突、有争议的地区。他最著名的研究计划是与爱尔兰人类学家 Sean Foley 合作的阿富汗相机〈Afghan Box Camera〉计划,并由此延伸拍摄了纪录片《Kafkanistan - tourism to conflict zones》来探讨战地观光。他也曾经在北京创立驻村项目 Austro Sino Arts Program 以及日惹驻村机构 Sewon Art Space, 让奥地利艺术家与当地艺术圈做交流。Lukas 现为影像档案库 Myanmar Photo Archive 和自有出版品牌 Fraglich Publishing 的主理人。
原标题:《做书人Vol.10/为什么一个外国人要在缅甸成立影像档案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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