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悼父文 卅载思亲泪
□ 唐雪元 (成都)
走近父亲的坟,心口隐隐作痛。历经30年的风风雨雨,父亲的坟已经和脚下的大地紧紧融合在一起。摆上供品,点燃香烛纸钱,我跪下来泣不成声地陪父亲说着话:“爹唧,你的满崽雪元……从成都回家来……看您了!”
泪眼迷蒙中,昔日的零星片断不断跃入脑海,在这些零星的片断里,我重温着我们的父子情。
我七岁那年,父亲凭着他的好手艺“走红”,成为十里八乡的好砌匠,一时家里来人络绎不绝,有找父亲修房的,有找父亲砌猪舍的,更多的是不少年长的老人拎着烟酒、点心,领着自家的细伢子找父亲拜师学艺的。那时的父亲,俨然成了我们村致富的“领头人”和青年一代的“能人偶像”。
然而,父亲“走红”也就几年,之后他“名堂搞尽”,也不再复当日荣光:他先是学报纸宣传的“灯光孵鸡”搞致富副业,不料鸡未孵出,反而因煤油灯不慎打翻在深夜引来一场火灾,将一仓谷子烧尽,以致春耕时到处找“种谷”。第一次失败并没有击垮父亲,他决意再来,这次鸡是孵出来了,可惜上千只蛋孵出来的竟只有几十只,以致又血本无归。已经负债的父亲不甘作罢,在听到广播中种植“美国松”的报道时,又借钱去培训。回来后,热火朝天地邀请了舅舅、姨爹等人干了起来。可是天不遂人愿,这次树苗倒是种出来了,可最初广播中报道的“美国松”销售看好的势头一去不返,一山的树苗成了野草,无人问津,父亲此次耷拉着脑袋,欲哭无泪……
湖南人都有些犟,霸蛮得很,这种性格不能单纯地说好,或是不好。我的父亲也是如此,面对一次次失败,他没有就此放弃,又搞起了成片的橘林,可是等到橘树挂果,仍然是因为销路问题再致满树的橘子烂掉或是像处理大白菜一样便宜送人……再接下来,种西瓜,人累得要死,等到熟时,村子中却这人偷、那人摸,父亲在地里摆起竹床相守且系上我家的大黄狗,不料仍然在一个晚上等他疲惫入睡,贼娃子将我家狗儿毒死后,下狠手将一地西瓜尽数偷去。
“贫贱夫妻万事哀”。那几年,政府压缩基建,一手好活路的父亲却如英雄失去用武地,本想在家中创业却做事一直不顺,家中负债累累。父母间的关系变得微妙,吵架成了家常便饭。要强的母亲喂了一头大母猪和三头架子猪,一天忙得团团转,我的“少爷”日子一去不复返,身上穿的衣服是姐姐穿不下了给哥哥,哥哥穿小了给我的,有的甚至是破烂的,于是母亲给我打个大补丁,我真正成了丐帮“九代弟子”。
姐姐和哥哥很懂事,一放学,哥哥就帮父母出猪栏的猪粪或是挑大粪浇菜,姐姐便带着我打猪草、割鱼草。
然而,就是在这期间,父亲变得易怒易暴,一语不合,不是同母亲吵架就是打骂我们,这其中,我受害最深,由当年他疼爱的满崽变为发泄的“出气筒”。
一次,我去割鱼草,天色已晚,可田埂上还是找不出草来。正在沮丧之际,突然见到黄芳伯大叔——黄义斋家的鱼塘中漂满了青油油的鱼草。
一个大胆的念头涌上心来:“好草,偷了他的!”
我三下两下扒掉衣裤,赤身跳下,将他鱼塘的鱼草一根不剩地捞到我的筐里。继而,换上衣裤飞奔到家,把我的胜利果实给我家鱼塘的鱼儿享用。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第二天,我刚放学,就见黄义斋气急败坏地同我父亲说着什么。我躲闪不及,被父亲看见,他操了一根木棒就冲了过来:“我打死你这杂种!我让你偷人家的鱼草!”
我吓惨了,本能让我快速逃进山中,只要进山,他就找不到我了。
我像一只惊枪的兔子,害怕极了,我分明听见父亲在山上怒吼:“你这小杂种,给老子滚出来,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我躲在一个很深的野草坑中,蜷缩一团,愤怒和诅咒弥漫我心:“不就是一筐鱼草,你就这样对我,你肯定不是我的父亲!不是说虎毒不食子么?你连老虎都不如,你不是我亲老子,我今后再也不叫你父亲了!”
夜幕降临,山上的猫头鹰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叫声,和着呼呼的山风,我又饥又渴又怕!忙挣扎起来准备回家,不想情急之中,一跤摔下,忙用手去抓——可抓在手上的却是褪了色的花圈纸,再定睛一看,我摔下的地方竟然是一座荒坟!
“有鬼!”我一时吓得魂飞魄散,再次像一只惊枪的兔子飞奔到家。本想,父亲会饶了我,可他仍然怒气未消,他使劲地拎着我的耳朵——好像要把它撕扯下来。他将我的裤子脱下,一把把我推到搓衣板上,再扒了我沾满野草的衣裳,然后就用那竹条如暴风骤雨一样肆虐我身体的每一个地方,我感觉到了钻心的疼痛,第一次想到了“死”的字眼,也在这“死”的心思中进一步加大了对父亲的仇恨……那次,若不是母亲冲出来与他大吵一架,我想,我或许会被盛怒之下的他活活打死。
旧伤未复,又添新痛。
不久,家中整理秧田。那时,姐姐已经出嫁,哥哥考入株洲县一中。时值13岁的我随父亲一道荷锄做活。
记得当时是修田炕,农家把这视作一门艺术活路,不但要整洁,更要美观,一家家田炕像手工艺的大比拼。
父亲说,我俩东西各修一边,到中汇总。我不招呼他——心中仍记着那顿“死打”,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我专心卖力地修葺着我负责的这边,然而到中汇总时,父亲却说我的“杰作”简直像“疯狗啃过的一样”。
他一时怒不可遏,将我手中的锄头一把夺了去,我猝不及防,连同锄头一同摔倒在田里。我挣扎着爬起,一身泥泞,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当头一声怒吼:“你这化生子,一个田炕也修不来,要你做什么?”吼完,就是两耳光重重地扇来,我再次感觉到了钻心的疼痛——感觉到了牙齿的松脱,我啐了一口,却是鲜红的血!
我嚎叫着冲上了田埂,而父亲却高举着锄头追了过来,在田里修田炕的张大根校长拦住了父亲,他生气地斥责道:“伢子还那样小,田炕修不好很正常嘛。你下手也太没有轻重了,难道他不是你亲生的?我跟你讲,你家元伢子是很不错的崽了,书读得那么好,今后可能也不是下力(注:老家方言,意为种田)的料,你何苦这样打他?!”
我哭着跑回家告诉了母亲,母亲一看我的脸,顿时心疼得大哭了起来——原来,那重重的两耳光已经“复印”在了我脸上,乌紫乌紫的。
等中午父亲回家吃饭时,我躺在床上抚摸着火烧一样疼的脸,听到了母亲与他的激烈争吵,母亲的嗓门有史以来那么高,哭声有史以来那么高亢,继而是激烈的对打声、摔碗打柜声……
那个星期,我在村中、学校备受人们关注,村人、老师、同学纷纷惊愕我的脸、猜测我的脸、问询我的脸,我咬牙告诉他们:我爹打的。于是,人们眼中饱含同情、怜悯、抚慰……甚至有同学向老师提议:唐雪元同学的爹不会是后爹吧,要不要向有关部门反映家庭暴力……
我对父亲恨到了极点,家里父母的打闹也升级到了极点!
一天,我放学回家,正好瞧见父亲在给我修那辆破“永久”自行车,我冷冷地从他身边快速离开,生怕因自己的某些行为再引来恶运。我轻手轻脚搬出方桌离他远远地做作业。不知什么时候,他把自行车立了起来,对我说:“元伢子,我把单车修好了,你明天骑它去上学吧,省得翻山走路。”
我听后没有吭声,顿了顿,他又问我:“你脸上还疼不疼?”
我一听,眼中立马现出恐惧的神情,同时双手不由得捂住自己的脸。父亲见后,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又是半晌,他又问我:“你现在的成绩怎么样?在班上排多少名?”
“还可以,班上前五名。”我小声回他。
“哦。”父亲听后,点点头,然后就站在那一直愣愣地盯着我——盯得我心里发慌。突然,他喃喃地说:“如果我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你要受很多苦,但你要做一个男子汉,要好好地做人,要有出息,你晓得不?”他说这话时,我感觉他很悲伤,但那时我不能理解他的话语,我无言以对。
就在那天晚上,父亲服农药自杀,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
我至今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结束自己的一生?是一连串的打击毁灭了他的精神支柱?还是与母亲无休止的争吵使他厌倦了人生?还是对我暴打后的过度自责继而轻生……
岁月如梭,父亲离开我已经整整26年了,但是我对他的思念愈来愈深,常常掩面而泣——虽然他当年那么对我、打我、骂我,而我也曾经那么恨他、咒他、憎他,但如今每当看见别人家父子手挽手散步的时候,每当听到《父亲》这首歌的时候,每当看到书上“父亲”两个字眼的时候……我的心就会阵阵作痛,对他的思念油然而生。特别是在夜深人静或失眠的时候,总会想起他,这种想念痛彻心扉!
而今,当我回首自己30年的经历,苦难也如鞭子一样抽打着我。我终于明白,那时父亲掩饰的伤感里深藏着对我温暖的爱和悲感交集的痛楚。
“逆境不久,强者自胜”。对此,我深信不疑。我努力地跋涉着人生的历程,终于,我及我的兄弟姊妹都事业有成,活得风风光光。九泉之下的父亲,您应该为儿子感到欣慰吧?
父亲,时至今日,儿才深悟“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悲哀,儿子在此向您承诺:儿定将把对您的哀思,把所有对您的爱,都移植到母亲身上,请九泉下的您放心!如果有来世,我还做您的儿子,哪怕您仍旧那么打我、骂我,不喜欢我,我都会加倍地孝顺您,好吗?——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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