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酒明月千古华章
□ 杜阳林(成都)
李白一生浪漫潇洒,博得大名,就连死亡都不落俗套。多少年了,坊间争吵不休,多少学者苦苦考证,竟都没将“李白怎么死的”这个命题彻底弄明白。死因如谜,主要集中在三种说法上:喝酒太多致死;病死;失足落水溺死。
千年后,同为诗人的余光中,是李白的隔代崇拜者,他一口气写下了《寻李白》《念李白》《戏李白》《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关于偶像之死,他当然有过猜测,诗句为证:“在所有的诗里你都预言/会突然水遁,或许就在明天/只扁舟破浪,乱发当风”。其实余光中也好,后世李白的忠粉也好,大家更倾向于这种羽化登仙一般的传奇死法:狂放不羁的大诗人站在舟头,举杯饮酒,月入水,映一轮圆缺,他想请月亮也来饮上一杯,俯身微笑相邀,不料一个趔趄,跌到水底……
如此一想,这倒是比病死或“醉死”更符合浪漫李白的“人生终局”。
杯中酒,天上月,李白不厌其烦地吟咏它们,光是《月下独酌》他就不歇气写了四首,留下多少脍炙人口的诗句。比如“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流传千古,让人感叹他伟大的想象力:能让自己本尊、影子和明月成为“三人”,既冷清又热闹,既孤独又知己,美酒入樽,“三人”相饮,岂不乐哉?
李白大概是“无酒不欢”。月色正好的夜晚,清冷光辉洒照大地,他开始一杯又一杯地喝酒了,喝至脸微微红,额微微汗,正是酣畅淋漓半人半仙,意识半清醒半迷醉,浑身上下写诗的细胞都被调动起来了。此刻,无需天子“命题”,也无需高力士伺候着脱靴,他自己抓过白纸来,毛笔蘸饱墨汁,便是好一阵笔走游龙。诗罢,丢笔掷地,哈哈大笑数声,犹如剑客收剑,剑刃仍闪寒光如雪,岂不快哉?
为何月光和酒,总能拨动诗人的灵感呢?李白当属其中佼佼者,“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我们简直要高呼,李白,你也太喜欢这两样“诗歌道具”了。
可是,只有李白一个人这么任性地爱着月与酒吗?苏轼《水调歌头》开篇便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缠绵悱恻的柳永叹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杜牧的诗如同风景素描“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范仲淹对月伤怀“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辛弃疾将花、月、酒一起入画“忆对中秋丹桂丛,花在杯中,月在杯中”;唐寅干脆在《把酒对月歌》中遥遥致敬李白“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几圆缺”。
多少诗家词人,都如此钟爱明月和酒,这就是很有意思的文化现象了。但若将我们自己放置到他们的情境,去感受和体悟呢,让我们作为一个“人”去感知他们所感知的,顿悟他们所顿悟的,即使缺乏写诗天赋的人,也会情不自禁地承认:杯中酒,天上月,真乃诗境也。
与喧嚣的白天相比,夜晚是宁静从容的,与热情万丈的阳光相比,月色是清浅素淡的。为何人在夜晚,更容易袒露心灵,哪怕暴露出自己的软弱与哀伤呢?因为月亮的朦胧清辉,本身就是一种保护,它不像太阳,射向人间万支金箭,直白而明亮。在太阳面前,我们要时刻提着一口气,告诫自己要积极、上进、努力,不能偷懒松懈,辜负了大好时光。但人心是多么复杂,犹如中药铺的药架子,无数个小抽屉,拉开,合上,所装内容皆不相同,谁说有蓬勃向上的人生态度,就不能拥有凄婉哀伤?有刚毅如铁的心肠,难道就不能情深款款?这些不够“明亮”的情绪,的确不太适合在白日宣讲,但到了月色抚慰大地的夜晚,正好开了一个缺口,让情绪能自由游弋,月色保护着我们的细微情绪,随光而游,随酒而兴。
对,还有美酒助力。酒是什么,是会燃烧的水,是水中的刀子,它落下肚腹,会一层层洗去人生的伤痛、疲惫、委屈、无力,它让人兴奋又沉醉,清醒又迷离。酒有时能令缄默者善言,令青涩者奔放,当然更能令诗词大家们妙语如珠,出口成章。
就这样,杯中酒和天上月,它们形成了一个最为大胆的组合,月色只淡淡一层,仿佛天空之眼,悲悯而深情地俯视人间。樽中美酒呢,是解愁肠的忘忧草,是开启妙语的魔术棒,它让人心甘情愿去表露最真实的自己,最本真的情感,再借由如花妙笔,写就千古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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