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河去矣 留下风流在人间

华西都市报 2019-11-25 01:49 大字

□吕进

沙河去矣,留下风流在人间。重庆直辖以后,我就几乎没有再见到他,但是,许多往事却珍藏在心里。

流沙河是1931年出生的。1931年好像是个诗人年,那一年出生的诗人特别多,比如张默、梁上泉、柯原、陆棨、韩忆萍、莫文征、舒兰等等。自幼饱读诗书的他,笔名取自《尚书》:“东至于海,西至于流沙”。开始时用“流沙”,后来发现有重名,就加了一个“河”字。我曾经有一篇写他的文章,题目是《人比黄花瘦》。他不算矮,身高1.7米的样子,体重却比较轻。瘦如黄花,走路又是脚尖落地,给人飘飘欲仙的感觉。

1978年去成都出差,我当时是三十多岁的诗歌爱好者,专门到布后街,想到《星星》编辑部的驻地朝圣,也想看望心仪的各位编辑。谁知到达后,编辑部那屋里只有一个人,蹲在地上,在五抽柜的最下面一个抽屉里找东西。我问:“请问编辑部在这里吗?”那人也不站起来,回答说:“没人!”我说:“您是——?”那人眼睛也不看我,回答说:“我姓余”,就再不理我了。这就是我和流沙河的初次见面,后来我老向他提起这事,我说,作为外语系的青年教师,我孤陋寡闻,确实不知道你的本名是余勋坦哩。

流沙河多蜀人的幽默。上世纪80年代,国家给重庆市文联的拨款,除人头费外,每年只有8000元用于办公,文联成了贫困地带。最可笑的是当年南充市水灾,南充市文联以为重庆是大城市,日子一定好过,发来电报,向重庆市文联借钱,弄得大家哭笑不得。1987年11月,重庆市文联实在穷得无法开展活动了,文联住会评论家杨苏是我的好朋友,找我商量,能不能在文化宫搞讲座,卖票。这在当时算是突破陈规之举,我们决心吃螃蟹。除本市几个人上台外,计划从成都把流沙河也请来。这事文联党组同意了,我和流沙河熟悉一些,于是请流沙河的任务就落在了我的肩上。那时候,没有电子邮件,更没有微信,打电话都是很奢侈的事,只能通过邮局寄信。我给沙河去信,倾诉我们的困难,请他万万帮忙。没隔几天,回信就来了,居然是一张宣纸,上面用毛笔写着:“你办事,我放心。此复吕进老师。流沙河”。后来见面,我说这句话可不能乱写,流沙河说,“我这个人就是不正经嘛!”

在重庆的讲座非常成功,我邀流沙河也顺道到西南师范大学讲一下。原先在第一教学楼安排了一间有一百多个座位的大教室。待我陪他从我家去会场时,路边两旁早已站满学生。一位学生拦住我说:“吕老师,教室太小,不行啊,这么多人。”我临时决定,改往大礼堂。话一出口,学生就呼啦啦地朝礼堂奔去。听众坐满大半个礼堂,可能有一两千人吧。流沙河开讲了,他说,老是讲诗没有意思,讲点出国经历吧。于是什么菲律宾的二战公墓呀,南斯拉夫的舞会呀,生动精彩,那时出过国的人很少,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但是开讲了一会儿,人又呼啦啦地走了一半。我后来给流沙河说:“别太得意,很多人其实是好奇,哪是想听你讲诗,是来看你这个人模样的。看了就走了。所以我也想出了一个创收的好办法,把你关在铁笼里,卖门票,新诗研究所不就有钱了吗?”流沙河哈哈大笑。

记得有一次,流沙河去北京开会回川,顺道到重庆,于是和重庆诗人杨本泉、傅天琳一起,到北碚我家做客。他一进门,就脱掉鞋子,盘脚坐在沙发上,大讲他几次遇见鬼的“真实”故事,讲得活灵活现,直讲得满屋阴风惨惨,鬼气重重。我说,哎呀,别讲了吧,简直毛骨悚然啊!他很得意地望着大家,说,你们真的信鬼吗?这是说着玩的嘛。

天堂也许有古文字和“那只蟋蟀”

□姜明

2019年11月23日下午,噩耗传来:流沙河老师仙逝了……

虽然知道他一直在医院与病魔做斗争,但闻听噩耗,依然泪如雨下:沙河老师,您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掐指一算,跟沙河老师交往,也有二三十年了。1995年,先生的《Y先生语录》在当时我所供职的《华西都市报》连载,作为副刊编辑,有时我会上他家取稿子;1996年底,单位搞文化活动,邀请了先生,我和先生合了一次影,照片洗出来后,有人惊呼:哇,你和沙河老师脸型很像!先生以文弱、清瘦名世,而那时的我,体弱、脸小,难怪有人会发出感慨;1997年,有一次到先生府上,邻居似乎在装修,时有噪音发出,先生说:“是单位给员工谋福利,将现有家属楼改扩建,每家会增加20多个平方米。其实,哪有那个必要嘛。”我环顾了置身的环境:会客厅似乎在兼做书房,家具简陋,似乎连文人最看重的书柜和书桌都十分寒碜,一个老式方桌上放有一个老南瓜,老南瓜上有先生亲笔墨书:瓜说瓜娃子说我瓜……

不见先生,一晃,又是十多年了吧?2013年11月,为了四川日报“巴蜀文化大家”的访谈,再次拨通了电话。“喂——”,电话那头,悠长而缓慢的应答,让我一下子仿佛又回到了马路对面老先生的书房。我报出自己的名字,片刻停顿之后,他的声音明显高亢起来,准确地回忆起了原先我的工作单位,关切地问我的近况,说:“你还是那么瘦吗?”“你还在写东西没?”80多岁的老先生,记忆力居然如此之好,让我在得意之余,更多了许多惭愧。当下约定了采访时间。

是先生开的门。见面赠我两个字:“胖了。”我一面矫情地抱怨,一面由衷地赞美先生:“有钱难买老来瘦,沙河老师您还是那么瘦,好精神啊!”虽在一个当时还算比较高档的小区,但沙河老师的新居其实也不大,客厅也就三四十平方米,家具也简陋,除了墙上挂的一幅自己的书法作品,房间基本上体现不出什么文化气息。但真正的文化确实不是用来显摆的,其他几个记者刚刚报出自己的姓名,立即就被“文化”浸淫——一个记者姓吴,沙河老师说:“你知道这个‘吴’字的由来吗,这个吴啊,通‘娱’!”说文解字,就此开张,说得兴奋了,沙河老师溜进书房,拿出纸笔,开始画起字来。

终于解析完吴字的起源,我们开始按照采访提纲进行访谈。先生提意见了:“我们摆一会龙门阵就行了嘛,你这么正儿八经的,好累哦!”我严肃地说:“不行,这是重要的历史性的访谈,要尽可能成体系地总结你的艺术人生,不能漫谈。你没有看见我们还架着摄像机吗?”老先生说:“那好嘛,但你至少要问有趣点哈。”我一边笑,一边说,要得,要得。于是,几个小时的采访中,我嘻嘻哈哈地提出了许多如此这般的问题——

“沙河老师,你高中没有毕业就考大学,大学读了半年就参加了工作,说白了你的文化程度相对低哦,怎么就成了一个著名的文化人呢?”

“沙河老师,《流沙河认字》变身《白鱼解字》出版,有没有多挣稿费的想法哦?”

……

边开玩笑,边提问题。先生呢,温言软语,微微笑答。兴之所至,竟然起座踱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口之诵之,语之吟之,让我们的摄像记者手忙脚乱,连忙调整机位“缉拿”先生。他的话语,貌似诚恳,实则夸张:“我的母校,省立成都中学,是全国最好的学校”;“我可能是全国最后一名锯匠了”……采访者了无拘束,被采访者应答如流,随时都是欢声笑语,快到12点的时候,先生突然说:“我今天说了这么多,可以了嘛,我肚子都饿了。”

他又说:“写我的文章,写得有趣点嘛,板起一副面孔,哪个看哦。”

我说,好的。

心里在想,天下文章,都能像你老人家一样短小有趣,都成名家了,怕你老人家的日子没得这么好过哟。突然想起一个新的问题:“最后一个问题!沙河老师,你写文章的收入远不如你写书法的收入,有没有考虑要搞一个书法专场拍卖会呢?”

沙河老师的老伴吴老师摇摇头,说,想做这个事情的公司太多,老先生觉得自己的钱够用了,坚决不考虑做这个事情。我正想说话,这时,多年前先生写在老南瓜上的那句话浮现在了我眼前——瓜说瓜娃子说我瓜。

再见先生,已是2014年,发觉他基本没什么变化,家居也没什么变化,我夸奖他身体还是倍儿棒,他说不行啊,眼睛痛,而且背也驼了。他扭身让我看他的背部,是微微有些驼了,毕竟是83岁的老人了。我们坐下来聊天,当然还是谈了副刊的事情,他说不好办,现在社会与当年已经完全是两回事了,建议我们请人画四格漫画,估计也会受欢迎。还有是不是可以连载一些文艺作品?

那一次,在沙河老师书房里,看到了一个句子,“高怀见物理,和气得天真”,立刻入脑入心,喜欢得很。这个句子,说的不就是沙河老师的状态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不也是大家努力追求的状态吗?后来我把微信签名也用成了这个句子。今天,沙河老师仙逝了,这个句子又浮现在眼前,沙河老师,愿您一路走好,天堂里有了诗经、古文字和“那只蟋蟀”,想来,天堂将不再寂寞。

张新泉:对流沙河毕恭毕敬喊声“先生”

“我们一家人和流沙河都是忘年交。”11月23日晚,张新泉讲述了他和流沙河的数次难忘的生命交集。1995年,张新泉从四川文艺出版社调到《星星》诗刊做编辑,那时流沙河已经从那里退休了。张新泉说:“其实我还在出版社的时候,我们就互有来往,当时他选编了《余光中一百首》诗集,这本书就是我在负责。”

流沙河是第一位把台湾诗人推荐给大陆读者的作家,而且两人的钢笔字写得都很像,这给张新泉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在那本余光中的诗集里,流沙河对每首诗都写了一两百字的读后感,文笔特别优美,一百首诗后面有一百篇美文。”

接下来,张新泉和流沙河继续成为“完美拍档”,他们合作了《中国新诗选》和《台岛乡愁诗选》,两本书都是张新泉选编,流沙河为前者做序,为后者审校。“从年龄上说,他是我兄长;从学识上讲,他是我老师。”张新泉说。

于此,张新泉分享了一个历经近25年都记忆犹新的小故事:“当时我刚来《星星》诗刊当副主编没多久,有一天中午正在办公室审稿,门没有关,我突然看到流沙河来对面的财务室领退休金,于是我就过去和他打招呼。当时他拿到了一沓钱后,很认真地把50元、20元、10元还有块票分开,然后叠在一起放进中山装左边有扣子的口袋里,装进去还认真地拍了拍。”

张新泉回忆,当时整个过程流沙河一言不吭,他很好奇地问对方:您领了多少工资啊?流沙河把嘴巴凑近他的耳朵,带着他标志性的拖腔说:“张铁匠唉,够喽!”这个回答让张新泉百感交集,“我在成为职业诗人之前,就是个铁匠,打了六年铁,流沙河不光知道我的过往,而且他说的’够了’这两个字就值得深思,它仿佛包含了很多信息。”

流沙河对张新泉直呼“铁匠”,后者更把前者的木匠生涯赋诗一首,这首名为《城厢镇,流沙河锯木处》的诗歌现在读来也会让人百味杂陈。“流沙河出场时步履虚幻,比杨白劳瘦,比螳螂丰满。袖手低眉逆风行,满天飞锯齿,锯齿飞满天……”这位伟大诗人在逆境时的倔强和坚强跃然纸上。

不单这一首,张新泉还写过一首诗叫《流沙河进行曲》,记录了当年流沙河从红星路搬家到大慈寺的过程。“当时我亲眼看到流沙河背着装满书的大口袋,一步一步地从旧家搬到新家,他对书是百般爱惜,不放心搬家公司,干脆就自己搬!”

自己和流沙河的故事聊得差不多了,张新泉又提到了自己女婿吴鸿和流沙河的感人故事。“之前我和流沙河先生在出版方面的合作,在女婿这里又得到了传承。吴鸿给流沙河出版了《白鱼解字》《晚窗偷得读书灯》等书,他们两人也是忘年交,经常在一起聊天聊书。”2017年,吴鸿突发心梗在克罗地亚去世,流沙河在悲痛之余写下“倦鸟知还”,这四个字最后刻在了吴鸿的墓碑上。

在张新泉看来,流沙河不仅是学富五车的作家、诗人,更是有社会担当的布道者。“他在晚年身体不济的情况下,仍坚持每个月在图书馆给市民做讲座,六年时间坚持不懈地传播中国传统文化,这极为难得,每一个听过他讲座的人都记得他的风采和神韵,我们都应该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地喊声‘先生’。”

封面新闻记者杨帆

樊建川追忆流沙河:

先生仙逝,痛彻心扉

11月23日,流沙河先生去世的消息传来,四川不少文博界人士表达了哀悼,建川博物馆馆长樊建川就是其中之一,他在自己的微博上数次追思这位忘年交:先生仙逝,痛彻心扉。

樊建川回忆,20多年了,流沙河先生一直是他的良师益友,他一直得到先生的帮助和指点。2006年3月,流沙河先生初次来馆,尽管极瘦,却双眼睿智深邃,神态恬淡超然,精神矍铄,谈吐诙谐。2018年4月,先生再来看馆,身体虽然弱了一些,但行动、精神、思维、谈吐都还不错。2019年1月,他收到先生写的信,开篇就是“喉涩失语,谨以文章禀陈”,不成想,这喉疾竟然要命。

樊建川和流沙河先生是年龄悬殊26岁的忘年交,流沙河曾经多次参观建川博物馆、题词,并且为樊建川的著作《大馆奴》作序。樊建川在自己的个人微博上也记录了许多和流沙河先生相处的细节,如今读来令人动容。

樊建川形容“每次听流沙河摆龙门阵,都是打大牙祭”,《大馆奴》快杀青了,他请先生作序。流沙河说:“我要给你写,写啥子,今天不告诉你。”默了一会,他又点穴:“从妖精写起。”樊建川赶紧说:“我是樊傻儿。”沙河老师肃容:“车辐说你是妖精,我观察很久了,人之反常为妖,物之反常为精。”见樊建川瓜起,又安慰:“我用毛笔给你写。”

80岁那年,流沙河先生对樊建川分享了自己的“长寿之道”,朴素的言语中透着睿智:“老了身体要好,最重要的是脑子要好,不能失去记忆,不能当老糊涂。”

后来,流沙河老师没有食言,为《大馆奴》扎场子的标题就是“为樊妖精写序”。知道樊建川爱收藏,他还把自己的手稿倾囊相助。他对“袍哥”二字的理解也十分精到,“袍哥”,军队袍泽同披战袍,“袍”由此来,“哥”是从哥老会来,袍哥互称兄弟,组织中讲平等。

流沙河先生每次参观建川博物馆都会留下墨宝。面对被复原的历史,他深受触动。更是想起了69年前,13岁的自己参与修建了广汉机场——在没有任何机械化设施的状况下,靠人力在半年内建成全世界最好用的军用机场。1944年6月15日,美军重型轰炸机B-29从这里起飞,远袭日本钢铁工业中心八幡,扭转战局。临走前,他写下“感天动地”。

后来,他还写过“回顾历史,为了展望未来”“历史永不褪色,中国战士万岁”。

在建川博物馆的诸多藏品中,比如“国光书信”“军事第一”以及一套做工精湛并雕有“猪耳猴面”的金丝楠木组合柜等藏品,它们的出处及内涵都极难考证,常常令馆主樊建川百思不得其解。

先生通过细心考察,总能为其求得正解:“国光书信”“军事第一”两件藏品是当时的中国字码和唐韵电码符号,兼具历史与文化价值。家具上的“猪猴”谐音“诸侯”,表明家具主人曾为一方诸侯,并以此承志:自己甘居猪猴之位,绝无觊觎“龙位”之心。

那是2013年,先生正写一本关于繁体字的书,他说:“繁体字讲道理,简体字不讲道理,大家至少应该认识繁体字。”末了,他对樊建川感慨:“我80多岁了,这是我写的最后一本书了。”

2013年,流沙河先生送给樊建川一本古汉字的研究心法与见解的新书《白鱼解字》。樊建川十分感动,“白鱼”又名蠹鱼,蛀书虫也。在他看来,先生确实堪称当今头号书虫,像他这样杜绝烟火钻研故纸的先生,越渐稀疏了。樊建川特别喜欢这本书,全部是由先生手稿影印,文好,字美,味道长。流沙河说:“劳我一生,博得书虫之名。前面是终点站,下车无遗憾了。”在先生去世这天,这句话被多次引用。

封面新闻记者曾洁龚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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