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夫:将经验浓粹成诗 映照人的普遍境遇

澎湃新闻 2019-10-25 11:40 大字

去现场之前,听朋友说上海的地铁里贴了很多胡德夫的海报。“想不到现在很多年轻人喜欢胡德夫呢。”

2006年他首次来大陆演出时,来捧场的多是对民歌时代仍有记忆者。如今这批人也老了,胡德夫自己今年七十,只有歌还未老。

胡德夫在这里留下广阔而频繁的足迹(不仅在实体空间,还在知乎、豆瓣和电视节目)。他似乎又回到年轻时的状态,离开家乡,结交年轻的朋友,唱歌,喝酒,看世界是否真如顽石一块,无法推动。

胡德夫

1

“为什么啊为什么/走不回自己踏出的路/找不到留在家乡的门”

——《为什么》

书写胡德夫的人,喜欢提及他的年龄。六十不到、六十六、六十七、六十八、虚岁七十,似乎年岁也是这位“台湾民歌之父”传奇的一部分。年岁愈长,须发愈白,围绕在他周身的雾气就愈美丽。像他的出生地台东大武山,山顶终年云雾缭绕,被当地少数民族视作“圣山”。

胡德夫的云雾,来自他的“在”与“不在”。

在,是说上世纪七十年代,胡德夫在自己开的Lost City铁板烧店里和两位好友李双泽、杨弦酝酿出改变华语音乐走向的“民歌运动”。在“西风”完全压倒“东风”的年月,几个年轻人把外部环境的重重高压化作内向发掘民族文化的动力,喊出“唱自己的歌”并真的发出声音、留下作品的故事,已被讲述了无数遍,这里不再累述。

从写下第一首歌《牛背上的小孩》,或者更早,Lost City的夜晚聚会们开始,台大英文系辍学生胡德夫不经意地站到一块重要舞台的中间,在这段历史中永远地在场了。

他的“不在”比“在”更重要。

1974年胡德夫举办个人演唱会《美丽的稻穗》,2005年出版首张个人专辑《匆匆》。中间三十年,他眼里看见同胞的苦难,无法视而不见,从唱歌的人变成为台湾少数民族权益奔走者。

1953年台湾当局实施“山地部落平地化”政策后,胡德夫的族人离开祖先的土地,定居于山下嘉兰村(注:嘉兰村由山上数个部落迁徙形成,以其中最大部落“Ka-Aluwan”的名字命名)。

“山胞”(即“山地同胞”)低人一头,在快速发展的台湾社会含有愚昧与落后的意味。十一岁离开部落,念到台大的胡德夫是“飞出大山的凤凰”。但总是这样,看到的越多,心就越不能平静。

1984年6月20日,海山煤矿发生爆炸,造成72死。胡德夫赶去现场参与抢救,扛出的一具具尸体绝大多数是当地族人。大恸无以言说,唯以歌咏。他写了一首《为什么》,变成“敏感人物”,从大众视线中消失了。

海山煤矿灾变和后来的一系列事件——封矿、台湾少数民族矿工迁徙形成著名的三莺部落、少数民族生存状况初次进入大众视野、民间救济力量的出现……在历史的转折点以悲剧的形式,加速了改变的出现。

《为什么》和早它两年诞生的《鹿港小镇》都唱乡愁,但它们不一样。《为什么》中的“我们”是被繁荣彻底遗忘的族群。“灿烂的烟火/点点落成了角落里的我们”。《鹿港小镇》里的“我”虽然同样归不到家园,但仍怀有浪漫的念头,仍然年轻,仍有梦想。

2

这是最最遥远的路程

来到最接近你的地方

——《最最遥远的路》

小时候的胡德夫叫Ara。他的父亲家姓原为“Makakaruwan”,意为“人丁最多”。族名Tuko,“德夫”二字由此而来。他后来使用的英文名字Kimbo则是“德夫”的日语发音。

这些名字如同历史片段,清清楚楚照出这座岛上人来人往的熙攘。三十年后当须发皆白的胡德夫再次出现在舞台上,仿佛对历史的一种补偿(如果历史真可以被“补偿”的话)。

从山林狩猎生活、农耕文明到“钱淹脚目”的制造业腾飞时期,在别处通常缓慢的历史演变进程,以惊人的速度落在胡德夫和他的族人身上。

胡德夫今次巡演的主题是“人生”。好不习惯,舞台上的人小小,屏幕上他的照片张张巨大。照片里胡德夫在山林海边,穿民族服装在本部落留下影像,相片里有一张张跟他相似的面孔;还有他非常年轻时候的照片,剑眉星目,英气勃勃。

打猎牧牛险些死掉的童年,和伙伴们持短刀去营救雏妓、和美国大兵打架的青年,富足风光后陡然坠入贫困但还不服输的中年,最后变成眼前的老者,心大大,低声告诉观众:“中国哪里都有勇敢的人民,从台湾,到极西和极东的地方。”

10月22日晚在上海交响乐团音乐厅的现场,胡德夫带来陈建年和吴昊恩。两位音乐人与胡德夫来自同一个村落。当胡德夫骄傲地告诉观众“我们村庄一共拿了12座金曲奖”时,如果稍稍了解这个村庄的历史,会更懂这句话的意义。

外人或许气不平,那么厚的历史和苦难,变成金曲奖漂亮的奖杯,是否值得。

听陈建年和吴昊恩弹弹唱唱,一个说要做“传统文化的守护人”,一个说自己“个子大大唱的歌小小”。歌谣无忧无虑,咸咸海风里有颗勃动的快乐心脏,就知道他们这辈人的努力都值得。

陈建年

吴昊恩

3

种树为后人乘凉,要学我们老祖宗

人生啊,就像一条路,一会儿西,一会儿东

匆匆,匆匆

——《匆匆》

胡德夫胸腔里的那只“风箱”,已不再发出巨大的轰鸣。他弹钢琴的方式轻柔了,整个人宛如蒙上一层玻璃纸。

一段段的歌浮浮沉沉,无首无尾。当老去的胡德夫以更幽微的方式处理这些歌,不再重重敲击键盘,用巨大的腔体震动周遭气流,它们的面貌变了。当外部的斗争和内心的失落成为过去,个人遭际改善,时代翻页,年轻人能够轻松快乐唱歌的时候,这些歌还可听吗?

“水牛 稻米 香蕉 玉兰花”忽然飞进心里。

一根蜿蜒海岸线通往大洋,背靠茫茫林莽,怀念人类比较原始的生活形态,身在不可能倒退的工业文明裹挟中。

胡德夫歌里的山与海,妈妈与森林,长路与家,无意义的衬词和族语的吟唱,山歌味道的布鲁斯,汉语民歌的清正韵味,已随时间流逝剥去抗争的含义。他将岛屿经验浓粹成诗,映照人的普遍境遇。这样尽管今日,仍有回响。

明年,胡德夫要出一套3CD的新作品,“代表真正的开始”。他的“山谷的呼唤”大陆巡演正在进行,已唱过深圳、武汉和上海,十一月将赴西安和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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