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读懂了父亲□潘鸣

晨光熹微。我坐在窗前阅读史铁生先生的《务虚笔记》。窗外楼畔，恬静的旌湖泛着朦胧的波光。您走进来，与我促膝对坐，手中捧着个搪瓷茶盅，慈祥地眯笑着伸手问我：你新发表的文章呢？快给我看看。我低头从抽屉取出报纸递给您，碰触到的却是一团虚空。

父亲，请愿谅我用这样文绉绉的书面称谓呼唤您。因为在您健在时，与您朝夕相处，由于莫名其妙的心理障碍，我很少当面亲昵地叫您一声“爸爸”。您病故离开我们转眼已近三十载了。说实话，这么多年，我并未刻意去追忆您。但是，您的那张过早刻满沟壑的沧桑脸庞，还有一身浓浓的烟草味，却一再于梦里与我不期而遇，汇成割不断的绵久思念。

我们的孩童时代，是一个崇拜英雄的年月。可是，您的形象为什么那么普通低微？矮小的身板，满头“少年白”，终年一身单调的灰蓝色中山服。冬天坚持不穿棉衣，冷得缩着脖颈还硬撑着说自己抗得住。那时我们哪能体味您是想为拮据的家庭节省几尺布票几元钱？只是怨您身为中学教师太不在乎仪表。您教学语文，虽然写得一手漂亮的板书，但言辞表达缺乏抑扬顿挫的风釆，而且老爱斜仰着脸对着半空讲述。这样的造型，让我在同学面前总觉得少了几分体面，我甚至曾经为没有一位英俊豪气的父亲而暗自气馁。

父亲潘正元，作为家庭的顶梁柱，我们当时为什么看不到您有多大的本事和能耐?有几年国家遭遇严重自然灾害，全民闹饥荒。您当时是学校的总务，算是有点小权力。看着几兄妹每天饿得眼巴巴地望着您和母亲，就像嗷嗷待哺的雏鸟，您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趁着月黑风高的夜晩，偷偷从学校厨房端回几碗米饭。我那刚从乡下接回的二弟，由于饥饿导致身体严重虚弱，三岁多了还不会说话。那一夜猛一下看见白花花的米饭，一激灵，拍手惊天高呼“饭来啰！”由此吐出人生第一句成型的语句。父亲，这几碗米饭，应该算是您一辈子唯一的“以权谋私”了吧。可是您为何因此羞愧多年？有一次我们追溯此事，您竟然像是被人揭了隐匿的疮疤，当场勃然生怒。

那时候您的体魄为什么那样孱弱，以致危急时庇护自己的孩子都那么艰难？我六岁那年国庆节，您一人带着从未出过远门的我和二弟去成都见世面。那天乘火车的人真多啊，人流一下子把我们淹没了。您紧抓着我们的双手被无形的力量生生扯开，我们被挤得双脚离地，哇哇大哭。你近在咫尺却无可奈何，只有嘶声咆哮“不要挤，不要挤，这里有两个小娃儿！”可是那一瞬，您的声音微弱得仿佛被吸进了海绵，我们是那样的软弱无助。好在有惊无险，我们终于被裹进车厢，重新团圆。惊魂未定的您，一脸的狼狈与歉愧，伸出鸡翅一样的双臂，紧紧搂着我兄弟俩，那一路，再没有松开。

少不更事的我们，那时总看不惯您身上的某些“陃习”。您不修边幅，不记得按时换洗衣服；你喝廉价的“三花”茶，茶盅起了深褐色的老垢也不清洗：您贪杯，每日午晚两餐总舍不了几盅高粱酒。可那时买酒要票证，您老是不能过瘾，每顿都喝得心欠欠的。有一次乡镇酒厂厂庆，您作为老教师代表应邀赴宴，归家时我第一次目暏您的醉态：满脸通红，额头上一个肿块还在渗血，那是路上摔的。进门一头倒在床上昏睡过去。可是口中却还在嘟哝：“好酒，好酒，敞开喝，敞开喝啊?”那场景钉子一样嵌在我眼里！多年我也做了父亲，才猜度那时您心里很苦，那样的岁月老实人常吃亏，心里不苦才怪！我参加工作挣了工资，给您送的第一份礼物就是一瓶盒装曲酒，您还记得吗？

生性内向的父亲，情不溢于言表。身为班主仼的您看见有贫困生午餐时偷偷在教室里吃盐醮饭，怜惜不已，啥话也不说，把孩子领上家来，从我们并不丰足的餐盘中匀出一份给那位学生，此后还时而塞给他一些零星的饭菜票。困苦中的滴水之恩，被学生铭记于怀，毕业后许多年，已成就事业的青年才俊还坚持每年回母校看望您。

在几个孩子面前，您不自觉地呈现一种家长作风。成人以后我们回家，您正襟危坐，总是一脸正色地要我们“汇报”恋爱情况，工作情况。弄得我们敬畏之中老是觉得有几分疏离。不敢与您靠得太近，心扉敞得太开，三言两语便草草应付过去。后来才知道，您对我们的人生成长轨迹是那样的关怀上心。我刚调入宣传部门那一阵，每一篇文章在报刊上发表，您都会拿着报刊在校园里奔走，向每一位熟人朋友展示：我儿子文章又发表了！还有二弟光荣参军的第一张戎装照，小弟上大学入党当班长的光荣证书，都成了您“炫燿”的本钱和日后长久的珍藏。一到周末，您总盼着我们回老家团聚；可是又体谅我们正处于事业打拼阶段的诸多难处，从不打电话催促，怕给我们压力。多少个周末的上午，您都守候在我老家那所乡村中学的校门口翘首苦等，就像一位老渔翁在港口期盼出海搏浪猎鱼的孩子回归温暖的港湾。父亲，您身为人父的那份慈爱，为什么要掩藏得那么深？您那七尺柔肠，为什么要蒙上一层木讷的纱罩？

父亲，经历了人生风雨，看尽了世态炎凉，今天，不再需要任何注脚，我终于读懂了您，为了乡村的孩子，为了祖国的教育事业相濡以沫，恪尽职守。此刻，虽然我们天各一方，您再也无法听见，我还是要在内心深处默默地呼唤一声一一爸爸，我爱您，并以您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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