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2019:中国作家肖像 | 第一期

澎湃新闻 2019-08-24 09:41 大字

今年8月,我们给18位中国作家——阿乙、班宇、陈楸帆、翟永明、葛亮、贾行家、蒋方舟、李静睿、梁鸿、鲁敏、路内、马原、欧阳江河、双雪涛、王占黑、严明、张悦然、郑执分别发去了一份邀请,请他们回忆过去10年中难以忘怀的时刻。

2019年是《智族GQ》创刊十周年,10年间,我们一起共同见证了极速发展的中国社会,目睹了个人生活与社会发展的多重变化。 每个人的个人史,串联起来就是一部当代史,因此我们珍视他们的回忆—— 中国最敏锐、深刻、富有想象力的故事讲述者。

随信附上的还有一组问题,其中一题这样问道: 文学是什么? 这似乎是一个过于宏大的命题,但作家们从自己的创作经验出发,都作出了真诚的回答。 其中,翟永明回答说:文学是作家的世界观。 当我们一一阅读这些故事时,仿佛又多了一次,通过作家们的眼睛重新打量周遭现实的机会。

从今天开始,我们将分三期连续推出《2009-2019:中国作家肖像》 。 按照作家们在短文中提及的时间点的先后顺序,今天你将看到的答案,来自翟永明、郑执、王占黑、鲁敏、李静睿、陈楸帆。

翟永明

十年前,白夜从玉林西路,搬到窄巷子。

“5·12”地震的余震中,新白夜开张。 我清楚记得: 有一天,坐在新白夜的书房。 身下的椅子,突然横向摇晃。 摇晃并不十分剧烈,但你知道: 这是自然之力,而非人力。 书房中的人都跑了出去,唯我不动。 那一瞬间,我知道,有一种变化,将要伴随成都。

余震中开业的新白夜,萧索冷清、惨淡经营。 今天,走进宽窄巷子,看到拥挤不堪的人流,无法想象,当年宽窄巷子悄无一人的状况。 在新书《以白夜为坐标》的后记中,我写下了新白夜开张时的热闹。 但其后,孤寂、冷清和困难,却是用了好多年,才得以复原。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走进宽窄巷子,欲为白夜遴选一个院落。 我看了许多院子,不是太大,便是太小; 不是造作,便是簇新,终不如我意; 直至步入窄巷子32号。 进得门来,只见一方庭院,筑基四尺。 进门拾级而上,入狭而肠曲。 左有一小小亭阁,让我想起电影《春夏秋冬》中的一个场景。 右有一道据传是清代传下来的老墙。 中有庭院,幽深,有古韵。 两棵枇杷树,树高及檐。 我看了很喜欢,就对朋友说: 以后,可以每年在此枇杷树下,开“枇杷诗会”。 当场拍板,我租下院落。

10年之后,这个庭院,发生了许多变化。 当年及檐的枇杷树,早已冲出屋顶。 遮天蔽日,层层叠叠; 夏日暑气不到,雨天滴水不侵。 每逢枇杷结果时,工作人员需扶梯而上,才能够及累累果实。 那枇杷果,总也香甜沁口,胜过街卖。 每年,白夜周年庆,均可拾摘一大筐,每桌匀分。

诗会,却从未在枇杷树下开过。 皆因窄巷子日益喧闹,小吃叫卖声、游客嬉笑声、对门川剧顶灯声、隔壁小品曲艺声,声声入耳。 致使需洗耳静听、不合时宜的诗歌吟诵声,只能移入内堂,供少数知音鉴赏。 这10年,为了各种各样的文化活动,白夜吧台,换了3次,终于挪至左边角落, 让空间得以敞亮和开阔。

唯2015年夏天,我的好友克非,在此枇杷树下,排练和演出了“诗歌剧场”——《坐过山车飞向未来》。 克非擅长根据环境排戏,枇杷、庭院、门廊、书房,均成舞台装置。 观众可从内堂、书房及艺廊,三面环向,随意观赏。 那一天,我觉得: 在此环境中,白夜,的确有很大空间,可供挖掘。

10年,好似一个轮回,中国正在“坐过山车飞向未来”。 白夜,未来会搭上这辆过山车,还是被甩出车外? 抑或被抛到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欲知答案, 10年之后,再听分晓。

智族GQ : 以 你过去的创作经验出发,请你用一句话向关心文学的读者们描述——文学是什么?

翟永明 :文学就是作家的世界观,以不同的形式表达出来。

智族GQ :过去十年中,你对文学创作的理解是否发生过变化? 是什么样的变化?

翟永明 : 没有变化。

智族GQ :近十年来对你影响最深的一部作品(不限于文学作品,亦可以是电影、戏剧、音乐等)?

翟永明 :仅举一部很难说明对我十年的影响。 应该说有许多文学和艺术作品吧。

智族GQ :在文学创作上,你最希望完成的突破是什么?

翟永明 :别人没有做到的、挑战自己既有写作的突破。

智族GQ :你近段时间正在持续思考的一个议题是什么?

翟永明 :互联网、全球化给写作带来的新课题。

智族GQ :令你印象深刻的十年前不曾想到,却在过去十年中发生的事情。

翟永明 :互联网对写作、对文明价值观的改变。

智族GQ :过去十年中,你做出的最重要的决定是什么?

翟永明 :在老白夜空间被房东收回后,换地点重新开始新白夜。 并将它渐渐扩展为一个有文学价值观的、涵盖其他艺术门类的新平台。

智族GQ :过去十年中,除文学创作之外,你个人生活中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翟永明 :就生活而言,乏善可陈。

郑执

大绿豆

我的父亲去世于2009年的1月,距今10个年头。 10年前,在他的葬礼上,我曾经在天空中见过一只硕大的蜻蜓,东北话俗名叫大绿豆,通体碧绿,永远在高空飞行,速度极快,奇难捕获。 按理说,当时乃隆冬,不可能有蜻蜓,可我就是见到了,别人看没看见我不知道,我也没问。

很小的时候,我拥有一只竹竿网,姥姥给我做的,上可擒飞虫,下可捞鱼虾,但我就是永远都没捉到过一只属于自己的大绿豆。 儿时天空中的蜻蜓,按体积大小和品种的不同,常见的有: 小老虎、红辣椒、白医生、大老黄、二愣子、钢笔水、大绿豆。 大绿豆是每一个孩子的终极梦想。 在我多年都未能如愿的一个午后,父亲徒手捉了一只大绿豆送我。 全程我亲眼所见,他灵巧的身手令我瞠目结舌。 父亲说,等我长大了,身高超过他那天,也会轻而易举。 后来我把那只大绿豆养了数日,还是饿死了,尸体风干之前,被我做成了标本,封存在一个透明的磁带盒里,兴奋之余,我意识到,今生我可能不会再对任何物质或物体产生欲望。 然而就在10年前的那个冬日清晨,另一只突如其来的大绿豆,勾起了我全部的欲望。 近10年间,我的人生经历过支离破碎,我又重新把它一点点儿拼凑起来,用多余的,不知该安插在何处的碎片,换取了些许物质所得,这些东西曾令我一度很满足,可是偶尔,很偶尔,我还是会在某个惊醒的深夜,想起一只大绿豆,然后陷入沉思,自己已经32岁,身高注定不会超过父亲,很多当年父亲做起来异常艰难的事,对于今天的我来说,轻而易举,但我就是捉不到一只大绿豆。

2019年的1月,刚好就是父亲过世10周年的当天,我因机缘巧合站上了一个讲台,讲起了我跟父亲之间的故事,以及我近10年来的生活,即便乏善可陈,也被我在灯光下包装得跌宕起伏。下台便有些后悔,因为我原本想讲起那一只,两只,大绿豆的故事,但那又不算是故事,不知道该怎么讲,站在台上还是决定放弃。走出会场,厦门的冬季不冷,我漫步在街上,遇见一个中年男人,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手枪,递给我说,你可以用这把枪报仇,杀死那些曾经让你心碎的人,且不用负任何责任。我反问,这么神奇?他点头,就是这么神奇。我接过手枪,定了定,最后抬起头,朝天空放了几枪,似乎幻想着,可以随机射中一只大绿豆,我就能把所有的心碎都放下了。然而这不可能,自从10年前,至今我都再没有见过一只大绿豆,甚至是任何一只蜻蜓。天空中的云朵被我射出了许多个洞,似极了一颗破碎的心。我对中年男人说,谢谢,我的欲望死了,这些年我欠过很多人,也欠下许多情债,请你将这把枪交给想要找我报仇的人,他们知道我在哪儿。随后我便走了,没入街边的行人中间,果真没有人注意到我放枪。

智族GQ :以你过去的创作经验出发,请你用一句话向关心文学的读者们描述——文学是什么?

郑执 :文学是海上失踪者手中的最后一枚信号弹。

智族GQ : 近十年来对你影响最深的一部作品(不限于文学作品,亦可以是电影、戏剧、音乐等)?

郑执 :电影: 李沧东《薄荷糖》。

智族GQ : 在文学创作上,你最希望完成的突破是什么?

郑执 :不再立于虚构或现实的中间。 我与两者,应作三足鼎立。

智族GQ :你 近段时间正在持续思考的一个议题是什么?

郑执 :手头的一个创作题材,究竟该写成一个短篇还是长篇。 每个作品的长短命数应该是注定的,不是每一次都能一眼看穿。

智族GQ : 令你印象深刻的十年前不曾想到,却在过去十年中发生的事情。

郑执 :沈阳的冬天几乎不再有及膝的大雪。

智族GQ : 在你看来,过去十年中,中国的文学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郑执 :我看不太明白。 实话。 因为我也从不思考这个问题。

智族GQ : 未来十年,中国的文学,你觉得可能发生的变化是什么?

郑执 :文学会越来越贵,变成奢侈品,而不是必需品。

智族GQ : 过去十年中,你做出的最重要的决定是什么?

郑执 :写下去。

智族GQ : 过去十年中,除文学创作之外,你个人生活中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郑执 :没有丢失爱人的能力。 截止今天。

王占黑

大一暑假将尽的一天晚上,我刚洗完澡,电话响起,陌生男人说您好,楼下有您快递。 那会儿还不怎么流行网购,我连淘宝账号都没有,一般买书还得自己上邮局取去。 我开门去找快递员,他两手空空,说有人给你送了辆自行车,在那儿,手一指,我还真看到草地上停着自行车了。 走过去,车后面还蹲着个人,卧槽,好死不死,那就是我当时单方面特别喜欢的一个男孩子,心里激动得要放炮仗了。 (这会儿我才想起,男孩子之前说过,他去外地旅游给我寄了东西,让我记得查收。 )原来是这东西……他解释说假期结束前和朋友骑行旅游,骑到这儿顺便看看我。 我嘴巴木,依稀记得问了好几遍重复的问题。 然后我们仨两辆车出去兜风了。 初秋夜里挺凉快的,路上人也不多,我们也没说什么话,我坐在后座,觉得自己的城市有完全不一样的空气。 很快夜晚的时间就用完了。 回家睡觉、起床,一切照常。 开学之后我和男孩子并没有更多的交流,也没谈上恋爱……这中间是为啥我也说不出,总之漫长的单方面喜欢过程中就剩下这一件梦一样的好事儿。 要不是让我写这个,我都快忘了去咂摸这个滋味。 现在想想这事儿真可爱呀。

智族GQ :以你过去的创作经验出发,请你用一句话向关心文学的读者们描述—— 文学是什么?

王占黑 :文学是树,在什么季节,怎么长,长成什么样,都是好看的。

智族GQ :过去十年中,你对文学创作的理解是否发生过变化? 是什么样的变化?

王占黑 :从愿意站得很近地看,渐渐变成愿意很远地看。

智族GQ :近十年来对你影响最深的一部作品(不限于文学作品,亦可以是电影、戏剧、音乐等)?

王占黑 :有很多书影音,但没有最。

智族GQ :在文学创作上,你最希望完成的突破是什么?

王占黑 :写一个从任何一页读起都有劲的东西。

智族GQ :你近段时间正在持续思考的一个议题是什么?

王占黑 :过江大桥的非机动车道。

智族GQ :令你印象深刻的十年前不曾想到,却在过去十年中发生的事情。

王占黑 :我最好的朋友(老王)最早离开我。

智族GQ :在你看来,过去十年中,中国的文学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王占黑 :多样化和固化并存。

智族GQ :未来十年,中国的文学,你觉得可能发生的变化是什么?

王占黑 :联结和分裂都会加剧。

智族GQ :过去十年中,你做出的最重要的决定是什么?

王占黑 :经济独立。

智族GQ :过去十年中,除文学创作之外,你个人生活中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王占黑 :带学生毕业。

鲁敏

2010年7月28日

对,我难以忘记这一天。

正带着放暑假的女儿去爬黄山,当天下午的返程巴士上,突然接到若干短信: 你怎样,没事吧? 家里人都好? 原来就在十几分钟前,我所在的城市,我所住的小区附近,有家塑料厂发生了管道大爆炸,离我家仅有2.5公里。 回到家打开门: 阳台整幅落地窗完全震飞,厨房移门变形倒地,圆木板凳断成数截,其残肢飞到冰箱上,使之裂出一条长口——如果我在家,在厨房或阳台,多少也会有些瓜葛吧。

毫发无损的我怀着奇怪的心绪打扫起了满地的玻璃屑,我听到对门邻居也在扫玻璃,我听到整个小区的人、附近一条街的人都在扫玻璃,听到方圆2.5公里的所有的人家都在扫玻璃。

玻璃声琐碎略有刺耳,傍晚的光线倾斜而照,我突然汗毛竖起,伴随着某种激动,想起手中被搁置太久的长篇——

最早从2009年4月动笔,各种原因,写得挺不顺的,写到七八万字时,完全中断了。 很绝望。 我不论是到哪里出差,哪怕就一天,或者是很辗转的境外行,都把电脑一直带在身边,总幻想和等待着突然灵感一通就会接着写下去。 卡住的原因之一是我一直没有找到主人公如何去死。 是的,小说人物的死亡方式对小说家而言,是重要的武器和资源,我不太愿意让他心梗发作或吃东西卡住了死掉。 人们的死亡应当带有命运的信息或祝福。 这也许是有点儿LOW的技术主义想法,但当时确实很让我苦恼。

而就在扫玻璃的这个时刻,面对一地玻璃碴子,我想起了小说里的六个亲人,感知到一股难抑的哀伤,并清晰地知道,我的主人公会死在一场大爆炸中,死在满天满地的玻璃碎片里,有意无意与无人知晓之中,有根尖玻璃就把他的动脉给割了。 这是个极为失败的厂区青年, 他正被巨大的生活齿轮抛弃碾压。

当天晚上,到小区附近的市民广场散步,名声颇恶的露天卡拉OK如同前面任何一天一样扎堆开张,带着城郊结合部特有的纵情。 夜色中,那些面孔模糊的人们穿着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快活地唱着老款歌,《爱拼才会赢》、《真心英雄》什么的。 两公里之外,大爆炸后的废墟余温尚在,天空中仍然可见黑红色的残云,有些人已永远失去了他们的晚餐。

随后的夏天热而漫长,我僵死的小说复活了。 我推倒前面的篇幅,重新铺垫一个倒计时的悲剧核心,由此重塑了死亡的力量,并调整了爱的方向。 这本小说后来定名《六人晚餐》,是我还算满意的长篇之一。

智族GQ :以你过去的创作经验出发,请你用一句话向关心文学的读者们描述—— 文学是什么?

鲁敏 :文学是生活里的盐,是出滋味的那部分。 也不建议搁太多,会苦。

智族GQ :过去十年中,你对文学创作的理解是否发生过变化? 是什么样的变化?

鲁敏 :对创作本身的理解,往细小里说,可能今天和明天都会有挪移。 但有一条是不变的,是对它的热恋,以及由此相伴的高纯度的幸与不幸。

智族GQ :近十年来对你影响最深的一部作品(不限于文学作品,亦可以是电影、戏剧、音乐等)?

鲁敏 :抱歉这还真给不出“哪一部作品”。 建议要像广告法一样,提问里要去掉“最”字。 影响总是渐变、混沌、反复的。 可能A作品的力道很大,但它只是其中一味,得在遇到B、C、D等之后,加上时间和个体经历的腌制,它们在某个地方搅和着、咕噜噜化学反应了。

智族GQ :在文学创作上,你最希望完成的突破是什么?

鲁敏 :有些矛盾的念头。 比如: 我挺想尝试做一个非虚构的选题,虽然我一直觉得虚构叙事更了不起。 再比如: 我特别爱电影。 如何与电影发生带有文学贡献的“勾搭”? 我不满足于仅仅是小说被改编成电影。

智族GQ :你近段时间正在持续思考的一个议题是什么?

鲁敏 :我总在想我遥远的新长篇。 当然它里面总归包含有一个主题、议题或话题。 但作家有个可笑的迷信: 不能说出还没有写出的东西。

智族GQ :令你印象深刻的十年前不曾想到,却在过去十年中发生的事情。

鲁敏 :以为我会很飒地开着小车到处跑,不曾想到,是更飒的单车与地铁到处跑。 ——也不大能算是印象深刻,是正好只想到这个。

智族GQ :在你看来,过去十年中,中国的文学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鲁敏 :文学写作的生态更为多样化,由此带来差异化的面貌与风景,比如,科幻、非虚构等文体有突破和建树。

智族GQ :未来十年,中国的文学,你觉得可能发生的变化是什么?

鲁敏 :说不太好。 以十年为单位是有点机械的角度。 文学跟时代外部逻辑关连、微妙互动,要看我们这个世界的未来如何向我们扑来。

智族GQ :过去十年中,你做出的最重要的决定是什么?

鲁敏 :面临重要选择之时,决定继续死磕小说。

智族GQ :过去十年中,除文学创作之外,你个人生活中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鲁敏 :精神与肉身大致还算健康,相信爱,理想之光亦未消弥——很没说头的成就感吧,但我觉得挺重要的。

李静睿

北川第三年

2011年5月,我又去北川。 三年前我也在这里,躲在一架直升机提供的微弱阴凉下面,等待另一架直升机把方便面、火腿肠、矿泉水、摄影记者和我一起运上唐家山。 那个军用机场整日暴晒,我蹲在地上打着伞,每隔半个小时就猛涂厚厚一层防晒,完全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都这个时候了,我为什么还在操心紫外线? 可能人就是这样的,天空和大地一起碎裂了,我们惦记的却是那些最微不足道的碎片。 12号那天我拨了四个小时,终于拨通家里电话,妈妈说,地震时她在打麻将,本来都跑出麻将馆了,后来觉得亏了,又回去拿了抽屉里的六百多现金。 过了几天又听到报社的成都同事说,她妈妈住六楼,锅里炖着鸡,都跑下楼了,实在舍不得,又回头端上那锅鸡。

我涂了几十层防晒,和火腿肠一起坐直升机去唐家山。 风太大了,飞机无法降落,一直在北川县城上空盘旋,县城自然都是废墟,废墟中升起零星的烟,那是有人偷偷进去,给死去的亲人点香蜡和烧纸钱,风最大的时候,顶上螺旋桨发出巨大声响,我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坠入燃烧的蜡烛,飘散的纸钱。 我理应写的就是那个时刻了,但那居然已经不是发生在这十年,原来那个时刻已经过去,是我自己的问题吧,一部分的我好像永远被困在了2008年。

所以只能写北川第三年。 新县城修好了,崭新,漂亮,一模一样的楼房整整齐齐连绵不绝,看不见尽头,像上帝下凡,在这里玩起了乐高游戏。 六百块一平方米的两室一厅关住了所有东西,残缺的身体,哀痛的心,愤怒,不甘,客厅里挂了遗像,供着蔫下去的苹果,不怎么甜的梨。

智族GQ :以你过去的创作经验出发,请你用一句话向关心文学的读者们描述—— 文学是什么?

李静睿 :文学是一个平行世界。 这个世界的幻象在那里被一一打破,但这个世界里的残缺在那里也得以完整。

智族GQ :过去十年中,你对文学创作的理解是否发生过变化? 是什么样的变化?

李静睿 :创作观念没有很大的变化,但意识到最终决定种种观念能否实践的是一件异常朴素的事情: 你能继续写下去吗?

智族GQ :近十年来对你影响最深的一部作品(不限于文学作品,亦可以是电影、戏剧、音乐等)?

李静睿 :认真想了想,没有,真正影响我的作品都出现在二十五岁之前。 这是创作者的悖论,当创作成为事业的时候,一个人就无法在精神层面真正被他人的作品影响了,什么都变成了学习、参考、规避和批判。

智族GQ :你近段时间正在持续思考的一个议题是什么?

李静睿 :前段时间重读了一批奈保尔和托尼·朱特的作品,奈保尔写印度、巴基斯坦、伊朗和非洲,托尼·朱特写二十世纪欧洲的堕落,这种堕落现在看来惊人,却并不遥远,看完确实怀疑文明是一种幻觉,人类整体上根本不行。

智族GQ :令你印象深刻的十年前不曾想到,却在过去十年中发生的事情。

李静睿 :英剧《未来岁月》的台词: “现在我开始担心一切,我都不知道先担心哪个好。”

智族GQ :在你看来,过去十年中,中国的文学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李静睿 :文学变得完全不重要了,也正因如此,它对我而言变得更加重要。

智族GQ :过去十年中,你做出的最重要的决定是什么?

李静睿 :生一个孩子。

智族GQ :过去十年中,除文学创作之外,你个人生活中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李静睿 :生了一个孩子。

陈楸帆

2011/2019 广东贵屿

2011年夏天,我从北京回到家乡汕头休假, 一次饭局上,发小偶然讲起一个六十公里开外的小镇——贵屿,说是全球最大的电子垃圾回收中心之一 。我直觉 这背后会有一些有趣的故事,决定去实地看一看。

这便成为我写作《荒潮》的起点。

八年过去了,《荒潮》已经出版了数个语言版本,并即将被改编成影视作品,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变化却发生在现实世界里。 中国在2018年初颁布了停止进口24类外国垃圾的法律规定,贵屿就像小说结尾写的那样,进行了产业升级,建立了环保经济产业园区,让垃圾回收工人在更能保障健康安全与劳工权益的环境中工作。 在当地居民的口中,空气和水体质量都有了明显提升,而重金属对土壤的污染则仍需要时日加以恢复。

历史的潮水开始调转方向,从贵屿折射出的不仅仅是垃圾回收产业的变迁,更是整个世界政治经济格局深刻的变化。 中国开始告别“先污染、后治理”的粗放型经济发展模式,开始转向更为绿色、环保、可持续的生态经济模式,这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事关重大。

更严峻的是,所有未能在本土被处理回收的垃圾,都将会从一个后院转移到另一个后院,也许是东南亚、非洲、南美或者大片海洋。 进一步的追问是,如果我们依然遵循着这种过度消费主义的生活方式,继续追求更新、更快、更贵的产品理念,也许我们终将难免承担垃圾所带来的无法转移、无可避免、不可回收的恶果。 我们都会变成这颗星球上的垃圾人。

这个夏天,当每一个上 海居民都面对“你是什么垃圾“的终极诘问时,或许我们的思考才刚刚开始。

智族GQ :以你过去的创作经验出发,请你用一句话向关心文学的读者们描述——文学是什么?

陈楸帆 :文学是心灵结构性的共振。

智族GQ :过去十年中,你对文学创作的理解是否发生过变化? 是什么样的变化?

陈楸帆 :由向外寻找技巧与素材,变为向内探寻幽暗角落。

智族GQ :近十年来对你影响最深的一部作品(不限于文学作品,亦可以是电影、戏剧、音乐等)?

陈楸帆 :《The Social Network》。

智族GQ :在文学创作上,你最希望完成的突破是什么?

陈楸帆 :努力打破自我裸露的羞耻和畏惧,把更多的自己放进去。

智族GQ :你近段时间正在持续思考的一个议题是什么?

陈楸帆 :如何伪装成一个更正常的人类。

智族GQ :令你印象深刻的十年前不曾想到,却在过去十年中发生的事情。

陈楸帆 :父母用上了5G手机在网上购物。

智族GQ :在你看来,过去十年中,中国的文学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陈楸帆 :商业与媒介扮演了更重要的文学推手角色,而不是官方机构。

智族GQ :未来十年,中国的文学,你觉得可能发生的变化是什么?

陈楸帆 :由AI参与创作的作品获得主要文学奖项。

智族GQ :过去十年中,你做出的最重要的决定是什么?

陈楸帆 :告别职场,成为一名全职创作者。

智族GQ :过去十年中,除文学创作之外,你个人生活中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陈楸帆 :保持体型。 

策划:何瑫

摄影:苏里

视觉:张楠

编辑:康路凯

运营编辑:佟通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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