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刻着我名字的树

西昌都市报 2019-04-02 10:20 大字

□凌仕江

作者简介:

凌仕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九届高研班学员。著有散文集十余部,曾获第四届冰心散文奖、第六届老舍散文奖、首届丝路散文奖、《人民文学》游记奖,作品入选大学、中学语文教材,以及高、中考试卷,现居成都。

走过一片竹林笼罩的小路,要过一条荷叶铺出路面的田埂,在水池边站立的树便望着我回家来了。

这是一棵同我一起长大的香樟树,它有着我一样的年龄,一样的心事。在树的旁边,其实还有两棵树,是村口到山坡常见的桉树。但父亲只看好香樟,它躯干挺拔,只要有风吹过,树叶与树叶之间发出的声音犹如书页卷动的味道,它枝条舒展,一树枝叶就像一座兴旺的庄园,在两棵桉树的影响下,香樟难得安分。

父亲爱这棵香樟远远胜过那两棵桉树。

懵懂时候,母亲常领我去树下拾零。我不解地问:“它怎么就叫香樟树?”母亲抹了把嘴,她大概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孩子竟会将这一问题把她给问住,于是她摘下一片新绿,放到嘴边嗅嗅,又送到我嘴边。

我只说了声:“真香”。她就笑了,像是回答我的问题。

母亲说:“小六,记住这棵香樟吧,你和它一样大呢!”

我站在了千里之外,看见天上的星星像童年图画在纸上的钻石,忽闻一地落叶的芳香,弯下腰来就望到窗外那一抹树影,我还没有迷失方向。那是初秋萧条的梧桐,它们早已掌握了季节在高原紊乱的变化,即使没有鸟叫风前,叶子们也都晓得自己将要去自己该去的位置了,只有少数的才有机会留在天边观看同一轮日月在蓝与天之间分分合合,只有一些阵悟的生命才在决定闭上眼死心塌地的一瞬间看见那些欣然出世的生命。来者充满希望,去者多么悲观!但它们最终都有落地的时刻,就像人出门后迟早总得有一个归期。这是树叶之间的秘密。但树很保守,关于命运,树从来没有只言片语,树懂得如何保护自己,树知道把根留住,默默地扎根深土才是它的生活。

出门久了,才渐渐明白树经常是一个地名的传播者。有些地方虽然名中有树,但当你真正到了之后却一片树叶也寻不到,虽然你看见它与树无关,但实际上它与树绝对有关。我怀疑有的树曾经来过我们的世界,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树成了牺牲品,遗迹早已无处可寻。人类因为怀念树,取个名来纪念树,走到名中有树的地方只是为了眼睛不再荒凉,但无论如何那些树都不可能起死回生了。不过也有以树命名的地方较为名副其实。

在西藏的日喀则,我住过一个名不虚传的招待所,叫“三棵树”。“三棵树”在那特定的环境里算得上星级宾馆了,雪域之外的人们都是为了看那三棵树而住进招待所的。甚至于今天,许多地方容易被你记住是因为它有一个特定的标识牌或一座特殊意义的古建筑,但有一天这些物什在被工匠刷新改造之后,它很可能会让你难以识别一个地方的模样,从而消解你记忆中的记忆,但地名之树给你的印象却是记忆犹新,永不磨灭的。

屋檐左边的香樟树成了我混在右边且没有屋檐的一个参照物。没有屋檐的右边,是我一个人远行的隐痛和缺憾,它是由很多个不同的世界组成的同一个世界,它从不在意你去适应谁,只要你适应一个世界。可我从来就不适应谁的世界,包括我自己组合的文字世界。所以我一直把香樟树当作我心灵的屋檐,让它为我避霜挡雪,为我述说一棵树的心灵魂语。

在我离开它的时候,它已经有饭碗口那么粗,二十几年了它无拘无束地生长着,把我抛掷在远远的地方,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让我独自承担风雨,直指天空,不像它一样在一个地方停留一辈子时间,仍没有勇气挪动半步。甚至更多的时候,我走错了路,它都会以家的名义给我屋檐,投影指正方向,让我回头另辟蹊径。而树却是随时行走着的,它路子走得很正,像父亲的身板那样总是自己先站直了,才能让我们以他为榜样。

我想,人这一辈子是永远不可能像树那样超脱的,因为人一生都蹒跚在地面之上学步,而树在地面之下行走,树有太多的不为人知,我有太多不甘心放下的事物。只是有一点我坚信,只要有树作参照,我就永远不会迷失自己;只要树上刻着我的名字,走得再远我也一定能够回得去;只要我不放下手中的树根,即便明天的明天再暗无天日我也能摸着黑回来……进入那一片竹林笼罩的小路,走过那一条芋叶铺出路面的田埂,我听见树喊我的乳名。

我说我回来了!但我又将离去。

苍老了许多年的香樟,已经枯萎的香樟,心里一直惦记着我名字的香樟。我在家与树同眠了三天,没有充足时间与它彻夜长谈,但它知道绿色的事情是最重要的,什么人总是有回来的那一天,尽管他已走过无数的名山大川,见过不计其数的树,但它相信一个人如果从一棵树出发,最终还将回到一棵树,成为一棵树。

我一出发,树就泪如雨下。

树懂得一个人远行的悲壮,但它不说。

树凝视着我,忧虑慢慢多于热情。

炊烟飘流的家园一直为树守着。每次每次;离别离别,家园总是别过脸去,不肯看我与树的表情。走了好远,忽闻汽车鸣笛,停顿脚步,我仍听见我的树在说——

我是你的树!是你的树。

我捂住胸口,其实,我们都是家园的树呀。

树是父亲栽下的。父亲栽下树苗的时候丝毫没有料到它会如此尽其所有的生长,树为了顶天立地的事业耽误了爱情的佳期。它一心一意地想着早日长进城市的土壤,不去考虑别的事情,进取精神十分专注。父亲可能早就知道这棵树的用处可待,父亲把我的名字刻在那棵树上,父亲让我在一棵树的目光里走天涯。

结果,父亲把所有心思都交给了一棵树。树一天天远离着父亲,父亲得不偿失。我究竟走了多远,树能看见吗?父亲看见了吗?每当累了的时候,我的心就落在树上跳跃歌唱,树的生长是我对家园最好的补偿和报答。

后来我的名字竟像树仔四散天涯,落地开落,树禁不住欢欣鼓舞。树容不得简单的我了,我和我的名字在空中飞翔,在电脑里面深谋远虑,我们跑过了一座城市又一座城市,后来跑累了,在平原阳光稀落的一座省城停下来,我发现所有的名字都绕着一棵树在走,树犹如此。

我必须像家门前的树一样,直指天空,像伞一样撑住屋檐的一角,为坐在园中守候朴素生活的人,挡风摭雨,披星戴月。

一棵刻着我名字的树。

落叶之前我能回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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