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鲁:交子为何出于成都
明代宝钞
元代交钞
交子之后的纸币——南宋会子
网传交子疑似图
画家萧继东、陈登木合作的巨幅油画《成都交子·汇通天下》,复原了宋代交子流通的场景
提要
第60届泛美开发银行理事会年会即将在成都召开,届时,数十国政要将齐聚成都,共同探讨全球金融形势和发展创新战略。这是泛美行第一次进入中国举办理事会年会,中国有数个城市进入候选名单,最终,成都以其独特的城市优势入选。
追溯成都与金融的渊源,历史是非常悠久的,可以说,从汉代起成都就一直是中国乃至世界的商业和金融中心,最令人瞩目的是成都诞生了世界上最早的纸币——交子,比西方还早了600余年。
穿越千年,交子不仅成了成都城市文化传承的瑰宝,还衍生出大量的交子主题产业,为成都发展注入了新的发展动力。在此背景下,记者采访了历史学者谢元鲁,深入发掘交子的“前世今生”。
嘉宾
谢元鲁,四川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教授、四川师大旅游与城乡规划研究院副院长、中国史学会理事、四川省历史学会副会长、成都市历史学会副会长、成都市城市科学研究会理事、成都巿科技顾问团顾问等。长期从事政治史、经济史、历史地理学和旅游经济研究与教学,目前共出版专著9部,发表学术论文60余篇。
对话
交子产于成都的历史脉络
记者(以下简称记):交子为什么会产生于成都而非开封等地?
谢元鲁(以下简称谢):要从两个方面分析这个问题,一是成都自身的素质与积淀,一是当时的历史背景。从秦汉一直到南宋末年,这1000多年里,成都一直处于持续性的繁荣阶段,汉代时成都是五都之一,唐代时又有“扬一益二”的美誉,即便在战乱频繁时期,成都也能在战乱结束后迅速恢复。这座城市的繁华商业、国内领先的手工业以及深厚的文化底蕴,都为交子诞生提供了基础和推动力。
如果说成都的城市素质是基础的话,那历史就是导火索。五代十国时,后蜀可以说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这里非常富庶繁荣,宋灭后蜀时,将后蜀积累的皇家财富全搬到了开封,供统一全国之用,其中最多的就是当时的硬通货——铜钱。这样就造成了一个恶果,那就是四川地区缺少铜钱来作为一般等价物进行商业交换,被迫用铁钱来代替。铁钱价值低,只有铜钱的十分之一,而且铁钱重,买个日用品都可能要背好几斤钱在身上,如是大宗交易就更不方便了。在这样的背景下,四川无论是居民还是商人,都急需一种新的货币来代替铁钱进行流通。成都的手工业和商业在北宋时依然保持了高度的繁荣,城市依然具有旺盛的商业活力和交易需求,所以,交子诞生于成都也就不难理解了。
记:成都如此繁荣,它的支柱产业有哪些?
谢:从汉代开始,成都就是中国最重要的纺织业中心之一,主要有两大类产品,第一是面向高端市场的丝绸制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蜀锦蜀绣;第二是面向平民阶层的麻布。值得一提的是,成都的麻布也有高低之分,最好的麻布称“黄润”,曾是南方丝绸之路上最受欢迎的商品之一。除了纺织业,成都另一个支柱产业是漆器。今天我们认为漆器是一种工艺品,但在唐之前,漆器是一种面向中高端市场的宴饮用具,唐宋之后一直到后来陶瓷器具逐渐成熟,漆器才渐渐离开主流市场。
到了唐代,成都又出现了新的支柱性产业,第一是造纸业,唐代时主要造纸原料是麻,而成都一直是麻的主要产地。成都的造纸质量非常高,高到什么程度?唐代政府有一个规定,皇帝的诏书和官府文书必须用成都出品的麻纸来书写。唐代皇家图书馆里的抄书,也指定用成都的麻纸。第二是雕版印刷术,成都不仅率先把雕版印刷术形成产业化,而且其印刷品远销海内外,今天许多国内外的博物馆所收藏的世界上最早的印刷品,大都是成都出版。
交子产生于成都,离不开唐代之后产生并领先于时代的造纸术和雕版印刷术,它们为交子的出现解决了最后的技术性难题。
益州交子务可能在正府街一带
记:私交子最初是16家成都富商发行的,其中您有何研究发现?
谢:关于这16家富商的资料非常少,根据费著《楮币谱》及其他宋代文献记载,连保发行交子的16家富商,目前只保留了王昌懿一个人的名字,但其他15家富商姓甚名谁,做的是什么产业,已无迹可考。我推测,从财力、社会影响力等方面综合考虑,当时成都的16家富商应集中于丝织业、纺织业、盐业、冶铁业、茶业等暴利行业。后来富商们发现发交子比办产业来钱快多了,以至于空头交子逐渐泛滥,市场上的交子数量已远远超过了实际的存款量,再加上完全没有准备金,所以导致后期频繁出现兑换不能的情况,私交子在发行20多年之后被官交子所取代。
私交子最早产生的地方考证起来非常困难,只能根据目前的考古发现进行推测。在唐宋时期,成都市区以春熙路盐市口作为基点,向东延续到水井坊一带,向南延续到老南门大桥一带,这一大片是传统的商业区,16家富商也应该主要分布在这个区域内,私交子也可能在其中诞生。
记:那官交子的发行地与椒子街有何关系?
谢:因交子和椒子谐音,所以有专家学者提出原名可能是交子街,进一步推断其为官交子的发行地。我认为这种说法还是有一些问题。虽然椒子街在锦江区的繁华地段,但在宋代,那里地处锦江外侧,还是比较偏僻的。晚唐时,西川节度使高骈为拱卫成都,将成都的水系改变成了两江抱城的格局,让锦江成了成都的护城河。当时交子有一个专门的发行机构——益州交子务,你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政府的货币发行部门会处在护城河外的乡野之中,所以我认为官交子的发行地应在城内。
具体在城内哪里呢?结合现有的资料文献来推测,还是比较清楚的。交子的诞生有很多步骤,比如造纸、印刷等,这些步骤暂且不论,因为没有经过最后一个步骤,还无法算得上是交子。最后一个步骤是什么?政府衙门的盖章、签名。所以交子发行的最后一步一定是在政府衙门里,唐宋时期成都的政府衙门主要集中在今天的正府街一带,我推断,益州交子务也在此。
记:官交子发行后,是否可以用私交子去兑换官交子?
谢:历史上关于私交子如何处理的问题,没有文献记载,我推断应当由16家富商用自己的财产来兑换市面上流通的私交子。从常理来讲,没有理由因为16家富商滥发纸币所带来的市场混乱,由政府买单。至于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政府是否从中干预,这已无从考证。
记:交子与飞钱和银票有何区别?
谢:飞钱是在唐代中期后出现的,最初是为了解决重金属货币长途运输不便和损耗所设立的一种类似汇票的东西。和交子比起来,飞钱不具备货币的流通性质,它是记名的,既要认票也要认人。交子则不记名,只认票不认人。但飞钱可以看作是纸币的一种雏形,可以说飞钱是交子产生的基础,至少它提供了一种可行的思路。
到了明清时期,社会的货币从铜本位向银本位过渡,但依然是以金属货币作为本位,而且这时没产生银币,以至于用银作为一般等价物时,也遇到了不便,比如计量和成色计算等,于是就产生了银号,发行了一些银票。最早的银票是署名银票,和飞钱类似,不具备货币流通性。明后期出现了不署名银票,开始具备了一定的货币功能,但与交子有巨大区别。第一,交子是由政府公开发行的,银票则是私人银号发行。第二,交子的面额是固定的(主要为5贯和10贯),银票大多面额不固定,需当场填写(清朝晚期出现了定额银票,但发行量并非主流)。第三,银票只能在本银号内流通,你不能拿着张家的银票去李家的银号兑现,而交子则并无此限制,在规定区域可任意流通。
交子研究为何难有突破
记:打开网页搜交子都会出现一张交子的疑似图,有专家分析其为假,到底是真是假?
谢:从目前掌握的资料推断,这张图应该是假的,证据呢,第一,该图片上有这样几排字:“除四川外,许于诸路州县公私从便主管,并同见钱七百七十陌流转行使。”从文字意思解读,“除四川外”,就是不包括四川,不能在四川流通。
第二,宋仁宗时期在成都设立了益州交子务,之后80余年里,交子的主要流通区域基本是在四川,虽然宋夏战争时期也短暂地在陕西使用过,但从未专门发行过能统一地流通于诸路州县而唯独不行于四川的特种交子。
第三,这张交子疑似图的图案设置、印刷工艺等显得过于粗糙,完全与当时成都所掌握的印刷技术不符。据记载,交子印刷是铜版套色印刷,双面印制,有红黑二色,周围有花纹,中间有图案(为人物故事图),印刷非常精美。众所周知,今天的纸币所用纸张、油墨和印刷工艺都是最先进的,没有理由宋代时用相对落后的工艺来印刷关乎国计民生的纸币。基于以上三点,可以确定这张图并不是交子。
记:那它到底是什么呢?
谢:在宋代,四川之外发行了钱引和会子,所以这个可能是在四川之外发行的钱引的拓片。而且,在我看来这个拓片还可能并非官方发行的,而是由伪造者做的伪钞版,因为它上面所呈现的内容实在与文献记载有太多出入。
记:对交子的研究为何会如此困难,以至于难有突破?
谢:主要还是因为没有考古实物的出土,无法与文献记载相互佐证。而且从当下情况来看,我认为交子实物的出土是一个概率极低的事。因为交子的废除并非是在之后的朝代,而是在官交子出现七八十年后,因为滥发钞票导致通货膨胀,就由官府出面废除,由钱引所取代。这样一来,交子就变成了一张废纸。考虑到当时人们对于纸币没有太高的收藏意识,又因四川气候潮湿,交子作为纸张很难在墓葬中保存。所以,真正的交子很可能就此湮灭于历史的尘埃之中了。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官交子的印刷铜版被考古发现。但这也是极低概率,因为这种铜版在新纸币发行时,必然由政府出面销毁。所以官方的交子印刷铜版很难留存至今,但民间的仿版则还有一线希望。
金融创新,成都向为天下先
记:在今天研究交子,对于成都有何积极意义?
谢:第一,成都是一个极具创新活力的城市。纵观今天成都的城市名片,大多数与成都的创新活力息息相关,比如蜀锦蜀绣、漆器、造纸、印刷、川菜等,但这些东西都集中在实体产品上,相对而言在以金融为代表的城市软文化方面,成都值得骄傲的就集中在交子,它不仅有着科学的发行制度和较为完善的准备金储备,而且在通货控制以及货币回收上也形成了科学的体系,无疑是世界货币历史上一个难以磨灭的历史节点,更是中华文化为世界金融领域带来的巨大贡献。所以我曾说,交子甚至可以看成是中国的第五大发明。
第二,成都作为底蕴深厚的历史文化名城,交子文化的加入,将成都的城市形象塑造得更加立体和丰满。成都自古以来就不仅仅是一个休闲舒适的世外桃源,更是积极奋进的商业金融名城。
第三,交子证明了成都在中国古代,一直走在科技的前沿。交子身上有一整套的产业链,涉及造纸、印刷、防伪、发行、回收等,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以成都本地科技和工艺来完成的,代表着全世界顶尖水平。今天我们更应当引以为傲,并鞭策自己奋发向前。
第四,交子从诞生到兴盛,佐证了从古至今成都都不是一座保守僵化的城市,这里的民间人士有着充足的智慧,能够想人所不敢想,以敢为天下先的心态创造出了交子,而政府也是积极开拓,从人民的实际需求出发,将交子规范化、官方化,在金融与创新方面,官方与民间的交互与融洽,在成都自古已然。
记:在充分挖掘交子文化潜力上,您有没有什么好建议?
谢:今天成都非常重视交子这一文化资源,围绕它开展了不少工作,打造了不少项目,比如交子公园、交子金融梦工场、交子金融科技中心,还有一些如交子金融博物馆等也将与公众见面。宏观来看,成都对交子资源的发掘和运用是值得肯定的,我认为可以更深入和注重细节方面,比如在交子文化的纪念旅游主题项目中,为与交子相关的历史人物塑像,比如16家富商之一王昌懿、益州知州张咏,甚至宋仁宗和刘娥(宋仁宗前期的实际执政者和批准官交子发行的最高决策者)等,让后人充分缅怀前人那种开拓创新的精神。
此外也可做一些交子主题的有意思有趣味的文创产品,从工艺品的固化思维里走出来,做得更合年轻人的口味,更接地气,让文创产品变成可赏可玩的实用品。
交子产生的背景也可以做文章啊。唐宋时期的成都是全国的经济和文化高地,它有无数的文化元素可以挖掘利用。从衣食住行到文学娱乐,每一项都有潜质。
手记
3月26日,第60届泛美行年会将在成都召开,届时成都的“金”字招牌将闪亮世界,其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一个历史话题,便是交子。
对成都来说,交子代表的是一种文化自信,因为它让成都的城市名片中除了宜居、美食、熊猫、川剧、三国外,又增添了“金融”这一高大上的属性。今天,交子对于成都的意义,早已脱离了“世界上最早纸币”这一单纯的文化属性,在交子文化的滋养下,成都有了交子公园社区、交子金融梦工场、交子金融科技中心等项目,还将迎来交子金融博物馆等新的交子主题产业,可以说交子已成为成都创新产业的推动力源泉。
不久前,四川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教授谢元鲁先生做客金沙讲坛,为成都市民带来了一场主题为《世界纸币的起源——成都交子之谜》的讲座,将交子何时出现、何时消亡等内容作了精彩而精辟的科普讲解,着实让听众大呼过瘾。
如果只是听个热闹,讲座里的知识点已然足够,但越深入去思考,就发现还有许多未解之谜。
比如交子为何会诞生于成都?宋代的成都自然是商业繁华、人口稠密的发达城市,但能与成都媲美的城市不在少数,为何交子就没有出现在首都开封以及港口密集的广东和江南?再比如,交子诞生在成都的何地?相传今天锦江区的椒子街和均隆街皆有可能,事实到底怎样?还比如,交子如何防伪?如何保值?为何会消亡?交子对后世有着哪些影响……
在泛美行年会即将在成都召开的背景下,我带着这些问题,专程拜访了谢元鲁教授,虽然目前在交子研究课题上,受制于无考古实物出土瓶颈的制约,但谢教授从渊博的历史知识和扎实的文献解读出发,提出了许多合理的推测。
本报记者 吴亦铮/文 图片除署名外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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