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宋词 经典宋词解读
李亚伟 著 时代文艺出版社
连载08
柳永《凤栖梧》:娱乐至死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教坊才子,最得青楼女子心
北宋前期,宋词非常艳丽浮华,而且在市井酒楼等地方大肆流行,其词句腔调矫揉造作、涂脂抹粉,面目越来越低档,被以唐诗继承者自居的正统文人们视为不入流的通俗文学,这很像现今唱美声的人对待KTV 里面那些流行歌曲的态度。文化界名流晏殊当上宰相后,竟不承认自己以前写过那么些好词。当时,晏殊、欧阳修等政府高官也常常创作一些悠闲雅致的小令搞娱乐,但主要热情还是创作唐诗风格的五七言诗歌,北宋文艺界也以晏殊、欧阳修为老大,写诗的都跟着他们走,以显得自己高大上。
但民间却早已出现了一种叫作“新声”的东西,曾经有一位叫柳永的文青一直在诗歌江湖中奔波不息。柳永当举人时,喜欢和教坊乐工、歌姬等民间音乐工作者厮混。可以肯定,宋朝词人几乎都受过南唐后主李煜的口语诗歌影响,但柳永彻底地、完全地用市民口语甚至街头俚语创作,颇有点神差鬼使,结果,他的“新声”非常容易被市民生活消费,很快就流行开来。《喻世明言》第十二卷《众名姬春风吊柳七》中的故事讲到,北宋才子、著名音乐人柳七独步词坛,风流放浪之名也压倒了北宋众多文化名流,当局对这位文艺生活方面的出格者很是不感冒。于是,柳七仕途不顺,言行上自伤自残、破罐破摔,但不知什么心理,这却坚定了他为娱乐事业献身的信念。他天天进楚馆、出秦楼,在堂子里越混越有感觉,他把风尘女子当同事对待,和她们自由恋爱,平等上床,极受艺妓们的欢迎和热爱。他的慢词也越来越有名,反倒变成了明星,成了炙手可热的恩客——他如果为某女写上一首歌,该女很快就会成名,进而宾客盈门,财源广进;如果某女能请到柳永上床,她也可能获得柳永的新词,这就等于为成为千古名妓迈出了坚实的一步。于是,当时演艺界的女歌手们流传出了这样一首歌谣:
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
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在成名点金术上,柳永绝对是一位神奇的魔术师,现今世界上那些名导演都会自叹弗如。
被北宋官员体制边缘化以后,柳永常常客居妓院,晚年穷困潦倒,死时无钱无亲友。南宋祝穆的《方舆胜览》记载:柳永流落不偶,死于襄阳。死的那一天,家无余财,粉子们凑份子把他葬于南门外。据说,此后的每年清明,襄阳城里的女孩们还常相约赴其坟地祭扫,后来相沿成习,成了青楼的“行规”,称之“吊柳七”或“吊柳会”。
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
由小令到长调
柳永(约984- 约1053),原名三变,字景庄。因家里排行第七,人称柳七。福建崇安人。官阶最高时做过屯田员外郎,故世称柳屯田。柳永出身于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15 岁时写出过著名的《劝学篇》,是一个有名的学霸。但科考和从政,却是一路障碍,原因有三条:一是主考官与柳永父辈有恩怨;二是柳永来自民间的写作路子与朝廷高干们的创作风格不兼容;三是柳永与当朝某些政要有一些不愉快的瓜葛。某些传说和记载不无道理。如:柳永因一曲《西江月》里有“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句,得罪了丞相吕夷简;又因那阕著名的《鹤冲天》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一句让皇帝不高兴——他把写诗填词的才子说成是不当官的公卿宰相,把做干部说成是“浮名”,说当官不如喝酒、唱曲愉快。柳永“好为淫冶讴歌之曲”,惹得宋仁宗给他下了断语:“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去填词。”皇帝一句话,柳永官场的路看来基本被堵死了。
北宋是一个对文人最为宽松的时代,同时也是注重文化品牌的时代,取外号以便扬名立万在当时非常流行,柳永正好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但他后来肯定认为当干部不是“浮名”,简直是实惠,遂在1034 年玩了一个花招,改名柳永,字耆卿,考中进士。不过,柳永在社会上混久了,积习太重,做官肯定难以上正道,所以一生只做过睦州推官、定海晓峰盐场盐官、余杭县令、屯田员外郎(正六品)等官。后来柳永经常出入京城“三朵名花”——陈师师、赵香香、徐安安的家里——这三位相当于现在的超级影后,他与这三位歌妓切磋他的那些婉约词,并从她们手里领稿费,成了我国文学史上第一位专业作家。
北宋的词坛大腕晏殊、欧阳修很少把笔触伸向新兴的充满生气的都市生活,柳词却满足了当时广大市民们K 歌的需要。他的词不仅在汉人聚居地被广为传诵,还随着大宋的外贸活动流行到了国外。西夏史记载:“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金国的老大完颜亮读了柳永的词,羡慕词中“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江南,竟然起了投鞭渡江、南下灭宋的心思。可见柳永的词影响之广泛,成了当时的国际流行歌曲。
由于与北宋火热的市民生活同步,柳永不仅开拓了词的题材内容,扭转了五代以来浮艳的词风,完成了词由小令向长调的转变,还促进了词的通俗化、口语化,在文学史上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最终成就了自己宋词老大哥的地位。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唯有思念能镇住孤单
《凤栖梧》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词有婉约、豪放两派,各有兴会,应当兼读。读婉约派久了,厌倦了,要改读豪放派。豪放派读久了,又厌倦了,应当改读婉约派。我的兴趣偏于豪放,不废婉约。”(毛泽东)
《凤栖梧》原为唐代教坊曲,又名《鹊踏枝》《蝶恋花》等。双调,六十字,仄韵。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我站在高高的塔楼上,任凭柔风缓缓吹拂,我眺望着我的哀愁,远远地,正从天边淡淡袭来。960 年,北宋建立,乱世结束,中国两个最倔强的行业——农业和手工业率先恢复生机,带动了商品经济的快速发展,仅仅三四十年,中国大地很快出现了以汴京、成都、杭州、广州等为代表的梦幻般的大城市。柳永站在中原地区某个高楼上眺望着传统的爱情,他站在农业社会的某种高处,正被一次和经济有关的爱情刺痛着。危楼,很高的楼,反正不是妓院花楼。诗人要思恋一个女人,即使这个人是妓女,也得找一个恰当的地势、一个能够衬托内心的高处,以便强调自己的孤独。这样的姿态,我们在古诗里经常能够看见,它是中国几千年文明里最经典的一个姿态。(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 王安石《千秋岁引》:问世间官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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