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学者身份 他是生活中的流沙河

成都商报 2018-11-03 02:12 大字

流沙河,知名的文化学者、作家,今年87岁。

过去的几十年内,他曾接受数次采访,但无论是媒体还是文人朋友的刻画,都没有这位与流沙河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耳鬓厮磨26年的夫人吴茂华,对他的素描来得真实有趣。正如吴茂华打趣所言,她难免会窥见那“月球的阴暗面”。

为了不让流沙河的零散妙语随风飘散,吴茂华这些年会有选择地记下丈夫说的一些有意思的话。20多年的积累,最终变成了这本20多万字的《草木之秋:流沙河近年实录 》。

通过吴茂华笔下的“柴米油盐”,从三餐眠宿到婚姻家庭,从交朋结友到一颦一笑,都能让读者多一个角度了解到流沙河的书生气质,品读流沙河的妙语连珠。吴茂华遣词造句的精妙,对流沙河自然生动的描写,无不透着一股妙趣。

读罢,除了感受到流沙河的豁达通透、处世哲学和与文人之间的惺惺相惜,还有他的俏皮、倔强和执拗。可以说,读了《草木之秋:流沙河近年实录 》,才重新真正认识了面前这位流沙河先生。

三餐

你看这里面也有脂肪蛋白质嘛

“这家伙,瘦得像一条豇豆悬摇在秋风里。”这是他在散文《这家伙》中的夫子自道。我以为他的身体单薄和他的饮食习惯有关系。成都是川菜美味的国度,这些年全国人民都在大快朵顾,他却漠然不顾,更拒赴宴酬酢。偶尔文友相聚实在推脱不掉,他就坐在桌边拿筷子比画,手挥目送的样子,话说了一箩兜,肉没吃到嘴里一片。别人殷勤夹菜于前,他却转倒在我碗里。好不容易席散回家,开门第一句话就是:“给我煮一碗面条来!”

唉,如此一来,他一日三餐纠缠执着于在家吃,一顿饭不落,弄得我出门不易,自由顿失。

他的早餐是玉米糊加芝麻酱,再来一勺蜂蜜,这是一天中最富营养成分的饮食。中晚餐素简有余,他对桌上荤腥基本视而不见,下箸处多是蔬菜、豆瓣类。我始而进言,继而劝食,终而聒噪。他就指着碗里的芝麻酱拌饭搪塞我说:“你看这里面也有脂肪蛋白质嘛!”他如此偏好此物,以至我每月上市场买芝麻酱,引起老板娘讶异:“你家是开面馆的吗,用得着这么多?”

虽如此,但他却鼓励别人尽享美味做饕餮之徒,成都市一家有名餐馆墙壁上有他题诗为证。其中四句是这样的:“唯食可忘忧,唯肉可延年。能吃你不吃,齿落吃铲铲。”字体写得骨多肉少,属王羲之所说的“筋书”。唯我察知,此种字体的造型,和他精瘦的身材有关。可以说,字体是他身体的复印件,而身体又是粗茶淡饭的塑造物,外披一袭布衣,聊遮嶙峋而已。

婚姻

人老了,还守在一起,像一捆柴,不容易啊

2012年10月19日是我们结婚20周年纪念日,流沙河忙于写文稿居然忘记。我心中不快,只缄默不语。过了几天,他为人作字毕,又特作一联并书写与我,说是为纪念结婚20周年而作:“互拭寒衾搜夜话,相携窄巷买晨蔬。”是日晚,又夜话,他说:“婚姻是散文、流水账,多半缺乏诗意的。我俩能如此相濡以沫就是福气了。

我腰背疼痛月余,服药稍缓。2017年3月6日午后,疾病发作疼痛难耐,伏床上,流沙河给我轻捶打。窗外春寒,屋内和暖。他突然有些伤感,说道:“你我同走过25年的婚姻,满头青丝成白发,人老了,还守在一起,像一捆柴,不容易啊!《诗经·扬之水》14岁就读过,当时以为是写兄弟友爱的,后来才知是咏夫妻之情的。”他坐在床边,一边捶打一边随口诵出:“扬之水,不流束楚。终鲜兄弟,唯予与女。无信人之言,人实诳女。扬之水,个流束薪。终鲜兄弟,唯予二人。无信人之言,人实不信。”

友情

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精灵式的活法

上世纪80年代初,流沙河与余光中通信开启交往,两人结下深厚友谊,为两岸文化交流做出贡献。2017年12月14日上午10点多,友人谭楷在电话中说新闻报道余光中去世,流沙河听着“哎呀!”一声大叫,然后拿着听筒半晌无语,内心难过至极。流沙河叫我马上打电话到余府问明情况,根本接不通,发手机短信也无回音。接着,国内媒体采访流沙河的电话纷至沓来,流沙河嗓音涩哑,心中伤恸,强忍苦楚,对记者叙述他与余光中交往三十多年的往事,以及对余光中在中国文学上的造诣、文化上的贡献的评价。

第二天上午,余太太从台湾高雄家里打来电话报知丧音,告知29日将在当地举行余光中先生公祭的消息。当晚,流沙河书成挽联一副以表悼念:“我未越海前来想泉下重逢二友还能续旧话,君已乘风远去知天上久等群仙也要读新诗”。

2002年黄永玉先生旅行经过成都,从酒店打来电话召我家先生流沙河,声称:“此地熟人不多,认识的人仅兄尔,请来一叙。”流沙河遵命而去,晚上回家带回获赠的《水浒人物画册》一本。我和他在灯下翻开一页页观瞻,那画笔下的李逵、宋江、吴用;母夜叉孙二娘、没毛大虫牛二等,个个活脱生动,与人物有关的故事扑面而来。江湖中人粗豪不羁、灵动狡黠的性格、神态,既从书中情节而来,更像当今市井中的原生态中国人。我说:“古今人性相通,他这是以古人释今人嘛!”流沙河说:“黄先生画人情世故于纸上,与他早年只身漂泊江湖有关。此老乃天地间一精怪!”

2008年秋天,接黄先生从北京寄来书信一封和书法、画作各一幅。85岁的黄老充满感情地写道:“我在北京常常想你。只是失脱了地址。遇到四川来人,和你不识但知道你,只告诉我说:‘没听说他死!’就算这混蛋话,也让我快活至今。你身体如此不堪,能活得如此大方,这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精灵式的活法……”

健康

谢苍天,赐我绞肠痧,排污血

人都要生病,谁也不是金刚不坏身。但我最怕流沙河生病。本来他就体弱多病,而不管大病小恙他一概坚拒上医院求医,无论家人怎样劝说,他毫不理会。就像坚持一种伟大理想,或一脸原则的革命者一样冥顽不化,那种油盐不进颟顸硬顶的样子绝非平常循循儒者的谦恭随和的态度。他的方法就是在家拖延,乱吃点单方药,直到病情严重,使人又急又气。20多年来我没少受此折磨。

2003年四月中旬,他多年的胃疾复发。疼痛畏寒,一天进食不到二两,瘦弱身躯连走路都飘忽。我温言劝他到医院看病,说得口千舌燥,他自巍然不动。就此病情延宕十多天。5月5日晨餐,我冲上一小杯牛奶让他喝下,哪知他才喝了一半突然腹部猛烈疼痛。他捂住下腹,大叫一声“牛奶有毒”,急走入卧室,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反锁,倒在床上“哎哟”连天呻吟不止。我惊惧万分、手脚无借,央求开门不理,捶门越急,他在里边叫声越高。最后把他送到东大街四医院急诊病房住下,已是下午时分。三天后,医生确诊为肠梗阻引起肠套叠疼痛。

又经一周的检查治疗,病情大为缓解,终无性命之忧了。他经此折腾,对人生悲喜曲折似更有所思悟,倚枕握笔成《满江红·卧疾反省》一首:

信医院楼高,窗窥我,弯弯眉月。输液线,悬瓶系腕,深宵未绝。鼻管穿咽探到胃,抽空肚里肮脏屑。症状凶。膨胀似新坟,肠撕裂。

命真苦,霜欺蝶。丝已染,焉能洁。恨平生尽写,宣传文学。早岁蛙声歌桀纣,中年狗皮卖膏药。谢苍天,赐我绞肠痧,排污血。

据吴茂华《草木之秋:流沙河近年实录 》整理

成都商报-红星新闻记者 陈谋

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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