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下,即是己回到自己
诗人、画家梁生智与我结识于上世纪90年代初。那是一个在京城八里庄的盛夏,诗情与年龄、美学让我们彼此确认、相知,然后天各一方。
我是一条路走到黑,只能读书写作,十年前兼任成都非马美术馆文化顾问后,我才知道梁生智转赴京城成为艺术批评家,倾情书画。他以水墨丹青对心中的诗思予以了赋形与赋格,成就不俗。不久前收到他发来的诗集《今天已成往事》电子版,我在银杏撒落金叶的锦江左岸慢慢诵读。那个沉潜、睿智、气韵丰沛的梁生智侧身而起,而立,宛如从多彩颜料里回到了八大山人的语境,银钩铁画,松枝举雪,他义无反顾地以一泓水墨确立了自己的诗歌形象。
《今天已成往事》没有分辑,但俨然是由两个时间板块构成。即由1990年前与2010年以后的诗组成,期间的十余年岁月托付给了丹青,诗画同源,撒豆成兵,唯心铺染,这也构成了梁生智独此一份的“诗学三明治”。我发现,他早年的诗作里,比如组诗《致梵·高》等,我至今仍有阅读印象。如果说梁生智早年的诗歌里激情以及思辨一直是其第一推动力的话,那么经历时间的洗淘,他在试错,他在筛选,他更在提纯,他用一种铅华尽褪的方式拨云见日,我们得以清楚地看见他在大地上的盘桓方式。
在《今天已成往事》前半部分,他沉醉于事物,渴望获取本质,之所以引起诗人全力以赴地进入,来源于感官拥挤不堪并最终击毁概念的设置之后,那是日常生活里一次次超验的注视与拥有。
事物争先恐后不断将其内在深度翻卷出来之时,一些沉睡的难以触及的感觉开始兴奋和膨胀,以想象扩张着永难定型的形状。一个事物的原点,一个爆炸的奇点,从致命的孔洞中化合着生机,推动着、催生着从未企及的高峰体验与低谷轮回,在趋于失控、失速的腾挪中将腐败的知识和空乏的描述逼出视界。诗人联想的范畴是从高峰体验与低谷轮回之间的二条虚线,而现时的摄取则重现为中性的叙述。一切灿烂和悲痛欲绝,由此峰回路转。
这种飘逸的奔驰与负重的脱力以及悲伤的昏厥均是驿动的,准确地讲,是正负逆向运动的。是内在吸收与外在排泄突然短路的相遇,是欲望的严肃与理论的松懈,是付出与得到永远无法达成的和平相处。而一些深刻的芳香,已将生命大限与新生弥漫成同一时刻,因为萦绕的龙涎香与阳光一道,已在诗人的上空荡漾无际。
“黄河横陈脚底/褐黄的冰层布满泥丘/让我体会古老的壮阔/在三月破冰的时节/黄河平静如眠/我看见冰层冻裂的皮肤里/燃烧深沉的叹息……”梁生智在《黄河冰层》一诗里这种视觉化的书写,回避了习惯性的黄河奔涌意象,他在凝固的涛声里,目睹了历史与苦难的起承转合。
独立的思想与感受,必须来自独立的观察视阔。梁生智的视阔较为自然,他几乎是从外而内,而视觉的成分占据了较大的部分。这一方面得力于他的美术禀赋,另一方面还在于他对大地造型的提取技术。
梁生智的近期诗作却渐次展示了不同的言路。他倾向于“去抒情”,以叙事抵达诗性的城池,他行走在一种冷性、敞亮的北方叙述的语境当中。他不再刻意要进入事体内部,不再刻意非要去与那些藏匿在事体深处的神志相遇。一言以蔽之,他不愿意再去打扰它们了。因此,在一个看似随意而为、实则富有机变的位置上,他获得的启示与开悟,比“上穷碧落下黄泉”式的天问与地问,应该还要多。
梁生智获得最多的,是独立的思想。
《今天已成往事》后半部分诗章里,出现了“高处”“升高”“高度”“高天”等指向,这是他的布景:他不是渴望越升越高,反而是希望获得一种俯冲的加速度,钉子一般、石头一般回到大地深处——不是无止境的“深度”,而是自己能够企及的,那种温暖。梁生智说得真好:“天比云高。云比山高。山比房高/最低处的土地上生长着万物。”
他在《自己的高度》里承认:“我看到万物都有自己的高度/我要像天空一样保持沉默……随风而逝万物和风究竟如何存在/我知道我就是万物中最微小的生命//我爱的。爱我的。我要一生快乐/人到中年已教会我淡忘一切仇恨//冬天从来不是毁灭生命/所有开花结果的根都需要在寒冷中休养生息//守着自己脚下的土壤吧/我只要自己的高度和深度”这就凸显了一个悖论:激情与思辨、色身与法身的倚重问题。很多优秀的汉语诗人,文体固然精妙,但与思想无涉。在我看来,诗与思不一定是海德格尔说的那样玄奥,它们得益于独立的价值判断,得益于第三只眼的看见,得益于抽象之思与具象的融合,如钱钟书所言“理之在诗,如水中盐,蜜中花,体匿性存,无痕有味。”它们统摄于诗性的辉光之下,
要成为一名“诗人哲学家”,就像加斯东·巴什拉,就像保罗·策兰,就像谢默斯·希尼,成为我们心目中的觇标。
公元一世纪的拉丁历史学家昆图斯·古尔修斯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铁锈蚀铁”。中国的古语“当事者迷”,在罗兰·巴特的视野里,挪移为“明灯下常是黑暗处”。我的理解在于用墨水为黑暗昭雪,这个变异,既是我们写作的光源,也是梁生智苦恼的空间。
50岁以后,我逐渐不再喜欢恺撒大帝的话:“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首先,这种霸气非我辈所能有;其次,在纸上铺垫豪情固然是诗人的嗜好,但我实在缺乏这种激情大跃进的内功。我倾心于奥地利诗人奥斯卡·考考斯卡的低语:“我寻觅,我猜测,我发问。”这种语态让我心折,也是《今天已成往事》给我的判断增加的一个砝码。
一个诗人的声音在喧闹的世界越来越小,不是坏事。人的欲念轻轻沉没了,空白重重飞升起来,它厚实而放逐的疏空已接受本质,这是一个思维找开肉体之门并在里面走了很久之后设想的一个出口,宛如光线跌落黑洞之后又从白洞中爬起来蜕变成慢速的时光。一个又一个的陷阱哗然开放,让欲望从中找到了最为准确的体现方式,让语言自行说出游离的每一个细节,主体、恒在、终极关怀已经惬意成一堆素材和单词、声音的娇喘,一个阴谋与阳谋悄然合谋的蓝图在高粱、玉米之间铺展蜿蜒……
那些逶迤而来的经验,显然已经无从挤进璀璨密织的今天。但梁生智说:“今天已成往事。今天其实不是时间/打开门迎面而来的风像冰冷的刀/谁知道今天发生什么。消失了什么/万物明天在我们之外依旧存在。”原因在于,只有意识到时间之水从身体流过的人,自己不过是河流的一小段身体的人,才是与今天耳鬓厮磨的人。不然的话,明天、后天都是坦塔罗斯嘴下永远喝不到的水。
今天的每一次出现,均成为对已在生命的一次祷告。但今天每一次出现,又成为一出不断加剧难度的凝视:那是西西弗斯眼里的日出,所以是簇新的。
作者简介:蒋蓝,当代先锋诗人,思想随笔作家。已出版《诗歌笔记》《词锋片断》《玄学兽》《身体传奇》等20几部个人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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